雪中瓶

磷光

【日黑】枯黄(重修版)上

嗯 这个是最终版了 谢谢渲帮我改我乱用的四字词



  继国缘一伸了个懒腰。

  他坐在诊室中,窗外温和的夕阳余晖洒入屋中,为房间渡上了一层浅黄色的光晕,橘黄色的云霞和温柔的风交织在了一起,暖融融地化为一团氤氲的夏日暖香。他晃着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的笔杆快速地转着圈。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个病人,他马上就可以下班了。怀着惬意的心情,继国缘一的嘴角不知不觉间扬起了浅浅的微笑。

  今天的最后的一个病人本来是隔壁诊室炼狱医生的病人,但今天炼狱休假,这个病人就转到了他门诊下面。

  他拿起病历单,本来只是习惯性地先查看病人的情况,但在看清楚病历本上的内容后,继国缘一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反复看了好几次,才真的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在首页的姓名一栏,简单的几个字却深深地刺伤了他的眼睛。

  “继国......岩胜?”

  缘一的手指掠过病历本上的名字,喃喃道。

  拿到病历单之前,继国缘一根本没有想过, 他的下一个病人就是他的兄长——正是那个被娱乐报刊记者批判的傲慢大艺术家;也是那个被无数评论家吹捧,只需安静地抱着画板,不消片刻时间就能创造旷世奇作的天纵之才——继国岩胜。这个在大众的视野中被无数舆论分割的双面人,他的身上笼罩着一层纱,无形中散发着一种神秘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包括继国缘一。

  然而,即使是这样出名的人物,小时候也曾有过笨拙稚气的作品——缘一摸了摸白大褂下挂着的木制笛子,叹了口气。

  他和继国岩胜,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此时此刻,那个本该是他最亲密的兄弟的人推开了诊室的门。

  继国岩胜留着一头长发,用发带高高束在脑后。他长得和继国缘一很像,占据了半边脸颊的血红斑纹如菟丝子般从脖颈攀附至脸颊,一双暗红色的双眼中氤氲着淡色水光,看起来冷淡而不近人情。当他看见那面容与他如出一辙的医生时,这位大艺术家只是稍微偏了偏头,随后又移开了视线,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

  继国岩胜拉开椅子,慢慢地坐在了继国缘一的对面。

  继国缘一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这种感觉,对方面容沉静,像是秋日夜晚凝结的露水。他们二人分明拥有着一模一样的五官,可气质却截然不同。心头涌起的怪异感和不适感在他的脑袋里嗡嗡地打着转儿。

  面前的人像一株颓靡的夕颜花,他垂着眼,暗红的眼中流淌着月光,清冷又孤寂。

  继国缘一压下心头的躁动,慢慢地开始翻看起他前段时间的病例。可每翻一页,他心头压着的情感就越发沉重。

  “你是,继国岩胜......对吗?”

  当那个熟悉且陌生的名字从口中跳出时,继国缘一不禁被自己吓了一跳,连语速也受到了影响。然而对方听到了他的问话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一双眼中兴不起波澜,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他的注意。

  缘一顿时不知道说什么了,心头翻涌着的复杂情绪被他强行压抑下去,他开始为继国岩胜看诊。

  “......这次的药我就按照炼狱医生上次给你开的药量来......记住不要擅自增加药量,也不要停药。注意保持心绪平静,也要注意忌口......”他中规中矩地说着,像往常叮嘱病人一样对继国岩胜说话。

  当他将病历本递给对方时,缘一对上了岩胜的视线。对方的视线像黏稠甜腻的草莓棉花糖,丝丝缕缕的黯淡情愫轻轻地缠绕着他,宛若烈火灼烧。缘一感觉自己的手心有些出汗——他的兄长,继国岩胜为什么这样看着他?他该有什么反应,又需要作出什么回应?

  当继国缘一正胡思乱想时,他那陌生的兄长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嗯?”缘一愣住了。他看着搭在他手上的那只手,继国岩胜的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苍白的皮肤下藏匿着青灰色的血管。当这双美丽且脆弱的手抓起画笔的时候,应该会格外的好看吧。

  这原来就是艺术家的手,缘一暗暗想到。

  继国岩胜看着他,暗沉的瞳孔中第一次有了波澜。他的声音很沉稳,但继国缘一能够感受到,他的手很冰凉,还在微微地颤抖着。

  “继国缘一。”继国岩胜唤他的名字,“一起吃个饭吧。”

  

  

  继国缘一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这个兄长了。

  父母离婚之后,他跟了母亲,岩胜跟了父亲。从此之后他们就断绝了所有的联系。分明应该是最亲密的双胞胎兄弟,但他们两个此时此刻面对面坐着,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泛着甜腻奶香的芝士焗饭,被烤得金黄的肥牛肉上闪着亮晶晶的油光,微微烫手的煎茶还冒着白色的热气,正飘飘悠悠地往上浮。他们沉默地吃着饭,这家店的食物分明做的不错,但面前的这些食物似乎根本就勾不起继国岩胜的食欲。他只是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擦了擦嘴,然后又恢复了安静沉默的模样。

  继国缘一留意到,他的兄长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 外面罩着针脚细密的毛线外套,和他曾经在各大杂志中看到的继国岩胜的采访照片的风格不太一样。这套衣服显然比较家常, 而平时那些在镜头下的衣服都带着一股奢靡华贵的气息,诸如红与黑交织的长风衣,绣着金边花纹的立领外套,还有缀满繁复蕾丝的袖口,那些与日常生活格格不入的元素,让有好长一段时间只能从各大杂志上看到自己兄长的信息的缘一觉得,他的兄长继国岩胜或许是个出名的模特或者明星吧。

  岩胜的袖口上似乎沾了些什么,浅浅的柠檬黄颜料在雪白色的衬衫上晕染开,犹如绽放的花朵。

  缘一本想说什么,他想问问继国岩胜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可是匮乏的言语在他的脑海中转了好几圈都没能说出口。

也没必要问出口——一个抑郁症患者,想必日子也不会过得太舒心。

  最后,还是继国岩胜先将名片递给了他。

  “我的电话号码。”

  “啊、好的。”缘一接过那张白色的名片,在手机里输入了对方的电话号码。

  他们的见面太突然了,完全就是巧合中的巧合。继国缘一不是从未设想过两人重逢的可能性,但此时的意外确实是让他措手不及。而继国岩胜却又一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模样,继国缘一一点也不了解他这个兄长,他仅仅知道他的职业——恰好他对艺术也丝毫没有了解,根本不知道如何与他搭话。

  况且,他兄长的心理问题十分的严重。看病历就知道了, 继国岩胜有长达几年的病史,并且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复诊一次。继国缘一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这不是作为医生与病患的相处,而是作为弟弟与兄长的相处。

  继国缘一本来就不擅长讲话,现在他更是大脑一片空白——要是炼狱在就好了,他那样热情的人,应该知道怎么和别人打好关系。正当他绞尽脑汁的时候,岩胜突然敲了敲桌子,打断了他的思绪。

  “继国缘一。”他说。

  “啊、怎么了?”他骤然从发呆中回过神来,有种上课开小差被老师点了名的慌张。

  继国岩胜垂着眼,纤长的睫毛轻轻地附在眼睑上,弯弯的弧度宛若一轮新月,又似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说:“父亲要死了。”

  “父亲......要死了?”缘一愣道。

  岩胜说的人,他们的父亲——继国财阀的当家人,掌握着金融界命脉的男人,即使父母已经分开多年,缘一也依旧能源源不断地从银行卡中收到来自继国家主的大笔汇款,目前为止继国缘一收到的汇款早已足够他不工作过完下半辈子——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父亲也算是个大方的男人。然而,继国缘一永远忘不掉在他六岁那年时父母亲的争吵。

  他的父亲是条毒蛇。缘一想,手握无上的权势,可偏偏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所以当年母亲才会忍受不了,与他离婚。

  “他老了。”继国岩胜漫不经心道,“他得了心脏病,心血管老化,搭桥风险太高,像他那种人......胆子小得很,他不敢承担这种风险。只能用药吊着,但也活不了多久。”

  他像是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语调不紧不慢,甚至有些闲散。缘一不知道做什么反应,于是只能沉默。

  继国岩胜并不在意他的安静,而是突然说:“继国缘一,你过得好吗?”

  你过得好吗?

  继国缘一突然有些恍惚,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问他过得好不好了。自从他母亲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关心他了。他心中莫名浮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低下头,轻声道:“我过得......还不错。”

  继国岩胜笑了:“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会说话。”

  继国缘一有些窘迫。岩胜说:“不过,我倒是有件比较烦恼的事情。”

  “什么?”

  “你大概曾经在某些地方见到过我。”岩胜说,“如你所见,我是一个画家,平时也就画几张画,偶尔开开画展。虽然不入流,但还算是有些收入。”

  继国缘一想,若是平时批判继国岩胜的那些媒体听到了继国岩胜的这一段话,指不定又要怎么编排他自大、目中无人——新生代最受瞩目的天才画家竟然说自己的作品都是不入流的作品?那么别人在他的眼里又算些什么呢?

  但缘一知道,他的兄长从小就很虚心,他很善于发现别人的优点。平素会贬低自己只是因为继国家的教育告诉他们切莫妄自尊大。

  岩胜继续说:“于我而言,能够安静画画,已经是我最好的归宿了。我平时的收入也足够我生活。但我不太确定你是否过得好。”他凝视着继国缘一,深红色的瞳孔中暗流涌动。“我想问你的问题是......”

  “你想继承继国家的遗产吗?继国缘一。”

  “我?”缘一摇了摇头,“我并不缺钱。”

  “那我换一个问法吧。”岩胜带着探究的视线望着他,“你想成为下一代的继国当家人吗?”

  缘一这回是真的懵了,他看着岩胜的表情,他神情严肃,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成分在,似乎是真的觉得这样子也可行。

  “......我不行。”继国缘一推拒道,“我没有管理别人的能力,也没有金融方面的才华。在这方面,我觉得您比我更适合当继国家的当家人。您应该系统的学习过这方面的知识,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心理医生罢了......”

  “可是,若是你继承了财阀,你就可以享受花不完的金钱,无数人会争先恐后地来为你卖命,你可以驱使所有人去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没人能够阻挡你。”

  “抱歉......恕我拒绝。”缘一诚恳道,“我并不像父亲那样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想过简单而平静的生活。”

  按理来说,若是有这种天降馅饼,无数人早已趋之若鹜了,但继国缘一却没有丝毫心动。岩胜似乎并不惊讶于他的答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抬起头看了看表,对缘一说:“时候不早了,我先告退了,下次有机会再见面吧......继国缘一。”

  岩胜额前的长发柔顺地垂下,脸颊处深红色的斑纹宛若火焰,他的仪态很优雅,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上位者的气息,叫人赏心悦目。缘一真心地觉得,只有他兄长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继承继国家的财阀。

  岩胜正打算离开,突然,缘一喊道:“兄长。”

  这是他们二十年后重逢,缘一对他说出的第一句“兄长”。

  继国岩胜脚步一顿。

  缘一斟酌良久,才找到合适的话语。

  “我们今天的相遇......是巧合吗?”

  岩胜笑了,他转过头,那双与缘一别无二致的双眸中浮现了一分戏谑的笑意。

  “你觉得呢?”

  

  继国缘一摇晃着笔杆,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面前的电脑屏幕幽幽地泛着光,他开着word文档,对着键盘发呆,时不时敲下几个字,然后又删掉。

  “......这里该怎么写呢?”继国缘一自言自语着,文档上的标题是《家庭环境对抑郁症的影响分析》。他的手边堆着很多资料,被胡乱摆成一堆。

  窗外的天色渐渐的暗了下去,连绵万片的火烧云笼罩着大地。但继国缘一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只是慢慢地写着论文。直到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继国缘一才突然察觉到已经傍晚了。

  他接起电话,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那个名字让他完全意想不到。

  是继国岩胜打过来的电话。

  继国缘一手指抽了两下,犹豫地按下了接听键。

  自他们上次重逢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但继国缘一仍然记得当时他见到他兄长时候的意外感,刚开始那几天他还会想起这件事,可是继国岩胜似乎很忙,他们一直都没有联系,于是继国缘一也没有再想这件事。

  没想到现在,继国岩胜居然主动联系他。

  “喂?”继国缘一说。

  “是我。”岩胜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来。“你应该下班了,今天晚上你有时间吗?”

  继国缘一想了想,他今天晚上的确没有什么安排,于是他回答:“有的。”

  “那你现在出来吧。”继国岩胜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出来?出来哪里?缘一愣了。片刻之后,他突然意识到,继国岩胜不会在门口等他下班吧?

  他急急忙忙地收拾好东西,从诊室中出来,一到医院外面,他便看见一辆黑色的车停在路边,而继国岩胜倚靠在车门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走上前,打招呼道:“兄长。”

  今天的继国岩胜穿着一件黑色的高领长风衣,领口处用红色丝线绣着典雅精致的罂粟花花纹,衬得他皮肤越发白皙。

  “很冒昧突然来找你......但今晚有一场拍卖会,恰好我的作品是压轴的拍品。”他顿了顿,“左右无事,我便想找个人陪我,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缘一连忙摆手道:“不会,我很高兴您能来找我。”

  这不是什么客套话,这就是缘一的心里话。天知道当他看到继国岩胜的电话的时候他心里有多开心——他悄悄地摸了摸脖颈下挂着的笛子项链,无声地笑了笑。

  岩胜抬起手,帮他把后座车门打开,待缘一坐进去之后自己也坐了进去。

  他们分别坐在两侧的窗边,岩胜吩咐了前排的司机几句,然后和缘一说:“你不能穿着白大褂进那里,不过我的车后座还有一套衣服,你应该和我的身材差不多,等会我把我的衣服给你穿吧,你进去之前把衣服换好。”

  “谢谢您。”

  “我是你兄长,没什么好谢的。”他说,“倒不如说,是我要和你说抱歉。”

  夕阳的暖光照在岩胜的脸上,点燃了他额角的血红斑纹。缘一觉得他看不懂岩胜——他的兄长真的是一个很特殊的人,比小时候变了太多太多了,他们仍年幼时,继国岩胜是一个很温柔的人,那支他一直珍藏到现在的笛子,便是继国岩胜亲手削给他的。

  就连这斑纹......对,小时候继国岩胜还没有像他一样的斑纹,那么这斑纹是什么时候才有的呢?

  缘一说:“您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不,我应该早一点来找你。”

  岩胜垂着头,手轻轻地撑住脸,他的表情浮现些倦意:“不过你现在过得也不错,或许我不出现对你而言也没有影响。”

  “......请不要这样说。”缘一的声音有点艰涩。

  岩胜没有回答缘一的话,而是轻轻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缘一就发现他睡着了。

身旁的人轻轻地蹙着眉头,似乎在梦中也不得安稳,但他的呼吸悠长平静,像是睡得很熟的样子。

  缘一突然留意到,岩胜的手背上沾了一大块痕迹——那只纤长白皙的手上染上了一大片淡黄色的颜料,约莫是柠檬黄色,可他的指缝间却夹着些朱红色颜料。缘一看着那点红色,无端地想到了鲜血。

  他犹豫着放轻了呼吸,伸出一只手去抚摸他的指尖,可在肌肤接触的那一刹那,继国岩胜瞬间睁开了眼睛,那双黯淡的眼中涌动着血色暗流,就像把冷冽的刀,让继国缘一不由自主停住了。

  下一刻,缘一的手就被拍开了。

  “抱歉......”缘一捂着手,看着皱着眉的岩胜说。

  空气陷入了凝固的冰层中。

过了几秒,继国岩胜才开口:“对不起......我不习惯有别人碰我,疼吗?”

  “并不疼。”

  的确不疼,缘一想。虽然皮肤红了一大片,兄长的力度也不小,但的确不疼,有点像小孩子间的小打小闹。他看着岩胜,神情有些懊恼:“对不起......我只是想和您说,您的手上还沾着颜料。”

  岩胜这才看向手背,果然有一大块污渍。

  缘一注意到岩胜的耳朵似乎慢慢变红了。岩胜敛着眼拿出手帕和酒精擦手,表情万分正经,让人完全看不出来他有一丝羞赧的情绪在。直到最后一丝多余的颜色也擦干净了,他才如释重负般地抬起了头。

  “让你看笑话了,我出门的时候没留意。”他一本正经地回复。

  是个很在意自己形象的人啊,兄长。

  没过多久,车就开到了目的地。岩胜领着缘一走特殊通道换了衣服——不愧是享誉盛名的大艺术家,就连衣品也是一等一的好。缘一在拍卖会后台的更衣室中换好了岩胜为他准备的西装,这套纯黑色的西装很熨贴,酒红色的领带低调而优雅。

  坐在贵宾室中翻看画册的继国岩胜看见换好衣服出来的继国缘一,评价道:“很适合你。”

  继国缘一坐在了他的身边。他们所在的VIP室在会场的二层,这是个私密性很强的房间,房间里放置的大屏幕可以随时随地收看楼下的拍卖会,缘一随手翻了翻放在桌上的画册,里面贴着些今天的拍品照片。

  “有喜欢的吗?”岩胜问。

  “没有,我只是随便看看。”虽然是这么说着,缘一却在翻到下一页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他看到了那幅压轴品的缩略图。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幅画——兄长的画风一直很美丽,继国缘一不懂画,但他却能直观地感受到继国岩胜画中的魅力。曾有评论家说过:“继国岩胜的画风是本世纪最特殊的风格之一,他善于运用鲜艳的色彩营造灰暗的氛围,笔触兼具油画的丰富与浮世绘的绮丽,很少人能将这两者完美地结合并演绎出来,但继国岩胜却将二者把握在了一个平衡的区间内。他的选材一直充满狂放大胆的想象,又拥有着古典的韵味,在他的作品中,我能感受到他极其浓烈的情感色彩,他是当之无愧的,拥有着举世无双的炙热情感的天才。”

  天才。

  他抚摸着这幅图片,被压缩的画质并不能抵挡这幅画的吸引力。继国岩胜的画笔是他的刀,他的笔触能让所有抨击他的人都销声匿迹,那是他最强力的武器,也是俘获人心的妖器。

  “很好看......”缘一指着画册,对岩胜说。

  继国岩胜像是不太习惯别人的吹捧,他摇摇头,说:“不......拙作罢了,不过能让你喜欢的话,那也很好。”

  继国缘一抚摸着那幅画,莫名地,他想起了一个事情,于是,他说:“兄长听说过一个笑话吗?”

  “什么?”

  “之前有人说,知名的画家在生前大多籍籍无名,可当他去世之后,他的画作的价值才会被大众发觉。他们生前不受赏识,死后却万人敬仰,倒是有点讽刺。”

岩胜不置可否。

“所以说,如果一个画家想出名的话,大概要等到一百年以后?”继国缘一打趣道,“但是现在您的名气却已经很高了呢。”

  房间中的电视屏幕仍然尽职尽责地转述着现场激烈的竞争状况,岩胜看着屏幕,眼神渐渐地飘远。

  “你听说过梵高的故事吗?”岩胜的声音像一缕飘渺的风,又轻又柔软,一吹便能散在风中,“梵高是我最喜欢的画家,他是享誉盛名的绝世天才,但他有着十分坎坷的一生,他贫穷、落寞、无人问津。在他短暂的人生中,只有他的弟弟一直支持着他,给予他资金支持他画画,于他而言,他的弟弟便是他一生的知己。”

  “他是一个天才,更是一个疯子。”岩胜的声音里充满叹惋,“他蜷缩在他浅黄色的小屋中,夜以继日地创作着,没有人能够读懂他在狂暴与疯癫中崇高唯美的精神世界。”

  “没有人能够读懂他所有的疼痛......我也一样。”

  岩胜微微地笑了。缘一看不懂他的笑容,他的笑容很浅,可缘一读不到他的快乐。继国岩胜像一株开到极致的罂粟,他的骄傲迫使他保持着最美丽的模样,可他的内心深处或许早已被填满了污泥,在凋谢的那一刻,才会尽数爆发。

  继国缘一莫名地觉得这样的继国岩胜有些危险。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了大半,屏幕上的主持人微笑道:“接下来的这样拍品,大家应该已经恭候多时了。”

  工作人员将蒙上红布的拍品推上了台,继国岩胜突然说:“来了。”

  主持人一手牵着红布,一手拿着话筒,语调激动:“想必大家都很期待了,那么,接下来的这样拍品,就是新生代知名画家——继国岩胜先生的《地狱变》!”

  红布落下,画的全貌被展示在了众人的面前。

  继国缘一不知道如何去形容心灵上的震撼——盛装的美艳少女行走在血色的地狱中,她走过的地方燃起了熊熊烈火,无数魑魅魍魉尖啸着跟随在她身后,那笑声仿佛能穿过画布直直地冲进每个人的耳朵中——而她的身后有一架燃烧的牛车正从天而降,坠落的火星和黑暗相互融合,宛若一轮血月。

  诡谲又绝望的美丽。

  “继国岩胜先生自《红月夜》在油画界一炮而红之后,又陆陆续续地呈现了许多佳作,这一次继国先生也为我们带来了绝佳的作品——请看这一幅画,它贯彻了继国岩胜先生一贯风格......”主持人滔滔不绝地为现场的宾客们介绍着继国岩胜的画。

  缘一认真地聆听着,又听主持人说:“据继国先生本人所说,创作这幅画的灵感,源自大正时期知名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地狱变》......”

  “《地狱变》?”

  “你看过吗?”岩胜问。

  “并没有。”缘一摇摇头。“这个故事讲了什么呢?”

  继国岩胜说:“那是一篇很好的作品,若是你感兴趣的话,你可以去看看......这个故事,大抵讲述的是一个残忍的故事吧......”

  岩胜没有回答缘一的问题,而是轻轻带过了。

  “起拍价五百万日元,现在,请大家开始竞拍吧!”

  “六百万!”有人立刻举起了牌子。

  “七百!”

  “一千万!”

  “......”

  叫价声不绝于耳,缘一目瞪口呆地看着价格越升越高——这么多钱,他工作一辈子都不一定赚得回来,虽然他并不需要那么多钱。

  而岩胜一副淡然的模样,像是见惯了这种大场面,又像是完全不在乎。缘一情不自禁地问他:“您的画能拍出这么高的价格,您不开心吗?”

  岩胜看着他,那双深红色的眼中充满讥诮,他的手指轻轻地在桌子上点着,眼中带着寒凉。

  “......你以为,他们是真的喜欢我的画吗?”

  岩胜话语中的冰冷直直地戳进了缘一的心里,他嘴唇开合,本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吞了下去。

  岩胜似乎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到自己的语气太凶了,他用平静的声音说:“因为我是继国家的长子。”

  缘一突然听懂了这句话。

  继国岩胜像是一只被拘束在笼中的小鸟,他无法飞翔,也无法唱歌,人们任凭自己的心意为他戴上口枷,因此,他再也发不出求救声,再也不能追逐自由。

  “因为我是继国财阀未来的继承人,就算我现在在画画、在玩艺术,他们也认为,我最终总会回到我该去的领域。他们只用花上一点点的钱,便能讨好到继国家未来的当家人,又何乐而不为呢?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会这样做。”

  他看着远方,眼中倒映出的色彩晦暗不明。

  “但我......不愿,我宁愿孤芳自赏,我也不愿糟蹋我的心血。可我不信邪,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犯着傻,祈求着有谁能够看得见我的画,看得见那个最真实的我——”

  他们所在的房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继国缘一突然想起他的研究课题,想起他那篇《家庭环境对抑郁症的影响分析》,他很想看看,继国岩胜的前二十年,他很想知道,在他不在的那二十年里,继国岩胜是如何在那个畸形可怕的环境中度过那么漫长的时光呢?

“我只是……想找一个人,能够理解我。”岩胜说,“我不求他理解我的过去,但……”

  外面,主持人还在喊:“一号房的贵宾出价五千万日元!五千万日元一次,五千万日元两次......”

  岩胜突然按下了手边加价的按钮,速度快得连缘一都没反应过来。

  “二号房的贵宾......加价至八千万。”主持人很显然愣了一下——他当然知道二号房坐着的人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继国岩胜,只不过,继国岩胜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抬价?这不是疯子的行为吗?

  继国岩胜抿着唇,脸颊苍白,他的额头冒出星星点点的冷汗,手指也在微微地颤抖着,像是下一秒就要晕倒了——

  “兄长!”

  继国缘一太熟悉这个状态了——他是心理医生,他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状况,继国岩胜显然是控制不住自己了。

心跳加速,呼吸紊乱,情绪失控,出现焦虑症状和躯体化障碍。

  他在向深渊坠落。

  继国缘一抱住了岩胜,但落入他怀抱中的人真的太轻了,就像水面上落下了一片柔软的羽毛,细腻温柔荡漾开一圈圈的涟漪。岩胜抓住了缘一的衣服,但颤抖的双手近乎无力。

  “缘一......”

  他低下了头,额前长长的刘海垂下,掩盖住了那片红色的斑纹。盛夏的空气闷得人几乎快要无法呼吸,但继国岩胜只觉得如坠冰窟。

  继国缘一突然间想到,他们的重逢或许是继国岩胜的刻意安排,但是他的痛苦却是真实的,毫无作伪的成分。抑郁症的病人和正常人在平素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也可以正常融入社会生活,也会大笑。但是,这个群体就像森林中一棵腐朽的枯木,所有的树一起茁壮生长,但他们却感受不到阳光、感受不到雨露,外界的存在在他们的世界里都变得不再重要。他们的内心早已被虫噬咬,只能忍受着万分的焦虑和痛苦,然后化为腐朽,崩落成一地焦土。

  “抱歉,我还是太没用了......”他低声说,“我想得到父亲的肯定,可我却怎么都做不好;我也想让我的画被世人所喜爱,但没有人爱我......他们看着我的画,然而心里想的却是继国家的权势和财富......”

  “我真的很寂寞,缘一。原本我应该早早的就出现在你身边,但我不敢,我不敢以弱小的姿态面对你......唯有到了现在,我才因为一己私欲找到你,我是个不合格的兄长......”

  他想哭吗?为什么他不落泪呢?

  若是哭出来的话,会不会轻松很多呢?

    继国缘一不明白,继国岩胜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痛苦?

  电视机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声:“一号房出价一亿日元!一亿日元!还有谁想要出价吗?”主持人的声音中带着极度的激动,“一亿日元一次,一亿日元两次,一亿日元三次!成交!”

    继国缘一已经完全无暇顾及其他的事情了,他将岩胜揽入怀中,说:“兄长,振作一点!”

  “我不想再这样了......我要想有人真正地欣赏我的作品,真正地爱着我。”

  继国岩胜的红瞳深处一片虚无。

  “缘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于世的......你能告诉我吗?”

  继国缘一抱紧了他,他听到了岩胜的心跳,那彷徨的、迷惘的节奏一下一下击打在他的胸膛上,燃烧起一片灼热的火焰。

  他必须做一点什么。

  继国缘一突然发觉,他不能看见继国岩胜的痛苦。这难道就是双生子的心灵感应吗?继国岩胜的痛苦源源不断地传递到他的心中,让他的心脏也跟随着变得剧痛了起来。

  不行啊,不能这样。

  他握住了继国岩胜的手,温热的掌心交叠,黏糊糊的汗水很快就沾满了他们的掌心,可缘一依然没有放开手。

    “兄长......请不要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他说,“您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无论发生什么,我会一直爱着您......”缘一喃喃道。

  衣服下,那根笛子项链紧紧地贴着缘一的皮肤,像是烙铁在胸膛上留下一块永不磨灭的印记。

  “所以,请您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在这明亮堂皇的房间里,他们蜷缩在仅有的一片黑暗当中,互相拥抱,相互依偎,交换着彼此身上灼热的体温。

  

  

  

 

 

  “速报!继国岩胜的新作《地狱变》被一位神秘富豪以一亿日元的价格拍下!继国岩胜的画作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那么多的人趋之若鹜呢?”

  继国缘一放下手边的报纸,看着身旁盖着被子熟睡的长发青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的兄长——继国岩胜,正睡在他的床上,盖着他的被子。他睡觉的时候和平时不太一样,平时的继国岩胜是个端庄大方的人,身上有种明显的上位者的气场,给人一种疏离感。可当他睡着的时候,那纤长的睫毛轻轻地垂落,在苍白的脸颊上打下一片阴影,他蜷缩着身体,将自己裹在被子之中,有种易碎的脆弱。

  继国缘一以前看到过一个说法:喜欢蜷缩着身子睡觉的人通常很没有安全感。

  昨晚他不放心继国岩胜,便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家,但自己却是彻夜都没睡着。好在他身体底子好,熬一晚上也没事,恰好今天轮到他休假,他也不用急着去上班了。

  他下楼给继国岩胜买了一套洗漱用品,又顺便买了些米和虾,打算给继国岩胜熬点粥喝。可他还没出去多久,刚打开家门的时候,缘一便看见岩胜已经坐在了客厅里了。

  “早上好,缘一。”

  岩胜穿着他的睡衣,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神情平和而淡定,像是昨晚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兄长,早上好。”他点了点头。

  岩胜的体型和他差不多,但比他要更为消瘦一点,他的睡衣在岩胜身上长了一截。缘一看着岩胜挽袖子的动作,说:“我买了米,您想吃些东西吗?”

  岩胜问:“你自己煮?”

  “对。”他穿上围裙钻进了厨房。

  被切碎成丁的小葱末青绿水嫩,淡黄色小米被煮烂,散发着柔和的香味,软糯可口的虾肉被细致地剥去了虾线,混合着肉松的碎末被倒入了粥中,再淋上一小勺调味用的酱油,不一会儿,缘一就端着两碗粥走了出来。

  他将粥摆在了岩胜的面前:“有一点烫,您慢一点喝。”

  “你很厉害啊,还会自己煮饭。”岩胜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我不太明白这方面的事情。”

  缘一被夸得有些害羞。他说:“不过是小事罢了。”

  “你这么会照顾人,那你有女朋友了吗?”岩胜突然问。

  “女、女朋友?”继国岩胜突然来的这一句话,把他吓得够呛。之前他同事炼狱说过,他的家长催婚催得特别严重,时常问他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家。难道继国岩胜也是那种家长?缘一斟酌着说:“我的工作很忙......所以我还没有找。”

  “噢。”岩胜点点头,似乎真的只是出于好奇才问了这个问题。他慢慢地搅动着勺子,轻轻地舀起一勺:“呼——”

  清甜的粥落入胃中的那一瞬间,岩胜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冒出一股暖意。他称赞道:“味道很好。”

  两人对坐着,慢慢地把粥喝完了。

  岩胜的吃相很优雅,一举一动就像是用标准的刻度尺丈量好的标准动作,又或者说,他的动作像是在机器人身上提前调试好的程序被完美演绎了出来。

  六月的夏天还不算太热,窗外的天气有些阴沉,些许灰霾色沉甸甸的覆压在大地上,梅雨季的雨总是来得很快,持续的日子也久,闷热的空气和淅淅沥沥的雨水交杂着扑在窗台上,留下蜿蜒曲折的水痕。

  缘一收了碗去洗,出来后就看见岩胜换上了昨天的那套衣服——他穿得体面,缘一的睡衣被他整齐地叠好放在了沙发上,而他收拾好了东西,像是下一刻就要穿好鞋出门了。

  岩胜看见缘一,淡淡说:“昨晚叨扰,真是麻烦你了,缘一。”

  突然间,缘一心里不舒服的感觉冒了出来。

  他摸了摸胸前的笛子项链,平静地说:“兄长。”

  兄长。

  继国缘一本来以为,即使他们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面了,但是他们毕竟是亲生的兄弟,即使继国岩胜只是突然想起了这个弟弟,才一时兴起来接近他,即使继国岩胜的靠近是别有所图,但他不介意,他想对继国岩胜好,这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他很脆弱。缘一想。继国岩胜是个脆弱的人,没有人规定强大的人不能脆弱,所以,当他看见继国岩胜露出的痛苦一面时,他才更想对他好,他想弥补他心中缺失的部分。

  可是继国岩胜真的很奇怪,他像一阵风,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侵入了他的领域,可在他想要回应的时候,他却瞬间离开了,毫无留恋地抽身而退,徒留他一个人停在原地。

  这更像退缩。

  继国缘一不明白,他昨天晚上明明已经看到了继国岩胜内心深处的脆弱,他主动地展露自己的弱点,可今天却又穿上了他的保护衣,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突然觉得很难受。

  “你要走了吗?”他开口。

  继国岩胜看着突然问出这个问题的缘一,回答道:“昨天拍卖出的画,我得去拍卖会取我的所得。”

  “那......你会回来吗?”

  岩胜愣住了,他那面容与他如出一辙的双生弟弟认真地看着他,额角鲜红的斑纹热烈如虹,仿佛将要点燃他的双眼,他又听缘一重复了一遍。

  “你会回来吗?兄长。”

  他顿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回来,回来哪里?回到缘一的家吗?

  缘一认真地看着他,说:“兄长,我想请求您一件事情......”

  继国缘一认识到一件事情,他必须主动争取,他的直觉告诉他,若是连他都退缩,或许......他就再也见不到继国岩胜了。

  “您能与我一起住吗?我很担心您......”他缓慢地,用最诚恳的语气说,“我想照顾您,直到您的病好了为止。”

  “......为什么?”继国岩胜问。

  “因为......您是我的兄长,而我不想再一次失去您,像二十年前一样。”

  二十年前......继国缘一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月光如霜,在那满地的凋落枯叶中,继国岩胜拉着继国缘一的手,一起看着漫天的星辰。浓稠如墨的黑夜包裹着他们,他们踩着落叶,脚步跳跃间带起沙沙的声响。

  岩胜牵着他的手,带他去了山崖上。他们肩靠着肩,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像是在母亲的身体中共同沐浴着温暖的羊水。

  幼小的少年扎着高马尾,脸颊白皙,并不像他一样拥有着宛若诅咒的斑纹。他的眼睛像夜空中的北极星,散发着明亮的光。

  他的兄长牵着他的手,将一根小小的笛子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缘一......虽然父亲和母亲要分开了,但是我还是会一直想你的,等以后父亲消气了,他就不会讨厌你了,那时候我会来接你回家的。”

  岩胜轻轻地摸着他额头上的斑纹,笑着对他说。

  像是夜空中最美的月光。

  那一根小小的笛子,牵系着他们的羁绊,牵着继国缘一二十年的思念。

  是了,缘一想起来了,母亲之所以会义无反顾地离开父亲,是因为他。继国家的古籍中记载着,战国时代的继国家曾出过一对双胞胎,他们给继国家带来了无穷的灾厄,差点使继国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所以,未来的家主若是生下了双胞胎,一定要杀死其中的一个,以免历史重现。

  当母亲生下他们的时候,愤怒的继国家主指着额头上生来带着诅咒之纹的他,想要将他扼死在襁褓之中,可是他们的母亲却拼死保下了他们。

  后来,随着矛盾的激化,母亲最终还是带走了他。于是,他和继国岩胜便分别了。

  他永远记得,二十年前,他的父亲拿着传家的武士刀,刀尖直直的对着他的脖颈。

  “如果不杀死他......继国家将亡矣!”

  可是,他真的是不详的孩子吗?继国缘一很想问,祖训就一定是对的吗?明明真正破坏这个家庭的人是他的父亲不是吗?继国岩胜活在他的暴力之下,他失去了他应该有的快乐,这又是谁的错呢?

  岩胜怔怔地盯着他,良久,久到缘一甚至觉得他要拒绝的时候,他说。

  “......但是我的情绪很不稳定。”

  “没有关系。”

  “我生病的时候......会影响到你的情绪,会让你也不开心。”

  “我不在意。”

  “即使和我在一起,会让你的平静生活被打破呢?继国缘一。”他说,“如果我和你住到了一起,那么所有的人都会知道,继国岩胜有一个亲弟弟,和他长得一模一样。那些人会千方百计地找到你,讨好你、巴结你,甚至是暗害你。即使是这样,你也要选择让我和你一起住吗?”

  他的语气带着犹豫、踌躇,和几乎令人察觉不到的心动。

  “兄长。”继国缘一说,“我想让您和我一起住,不是因为您叫继国岩胜,而是因为,您就是您,您是我的兄长。”

  “我想要照顾您,我想爱着您,我想看您开开心心的,画出许许多多的画,然后让世界记住您。”他微微地垂下头,微卷的长发发尾泛着红。

  “因为......您是为了您自己,而存在于世的,不是为了谁,而是为您自己。”

  窗前挂着的晴天娃娃随着风慢慢地摇摆着,初夏的天气闷热,却又带着些许的凉爽。

  继国岩胜看着他,最终,他还是走到了缘一的面前,认真地说。

  “那以后我住进你家,你......可千万不要后悔。”

  “不,我不会后悔,请您也不要犹豫。”

  

  自那一天起,岩胜就搬进了缘一的家。

  他带的行李很快就填满了缘一家空白的房间,那些或繁琐或简单的衣服,琳琅满目的配饰,一天一套不重样的搭配一件件往衣柜里塞,继国缘一从来没有想过,原来男人的衣服也可以有这么多种花样。除此之外,岩胜还带了一套画具,继国缘一为他腾空了书房,将他的画具画板一股脑儿地塞了进去,好让他方便创作。

  继国缘一的生活中很快就充满了继国岩胜的痕迹。

  他们在白天都有各自的安排,缘一会去诊所,岩胜会在房间里画画,到了晚上,缘一回家之后,他们就会一起做饭、一起吃饭,有时他们会一起看看综艺,或者出门逛街。他们就像世界上任何一对生活在一起的兄弟一样,过着简单而朴实的生活。

  岩胜每天都在缘一的监督下按时吃药,虽然偶尔还是会有情绪崩溃的时候,但是在他们俩都有意识去克制的情况下,岩胜的状态比缘一初见他时好了太多太多了。

  夏日的氛围逐渐变得浓郁了起来,空调的冷风呼呼地吹着,驱散了热浪。朦胧而乏味的空气里夹杂着绵长嘈杂的蝉声,摇晃在斑驳树影间,落下一地阳光。

  岩胜抱着缘一切好一半的西瓜,一边慢悠悠地挖着吃,一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机里正放着关于莫奈的纪录片,缘一接受岩胜的熏陶,在他的潜移默化下,缘一久而久之也知道了一些关于画家的知识。他似乎记得莫奈是印象派画家,最出名的画叫做《日出·印象》。

  “他的色彩真的非常美。”岩胜评价道,“世界在他的眼中被分为了无数抽象的色彩,他眼中所见的每一处都可以用色块来概括,在他的眼中,水不仅仅是水,而太阳也不仅仅只是太阳。”

  岩胜挖起一勺西瓜,鲜红的果肉中溢出淡红色的甜蜜汁水,让人食欲大开。

  缘一坐在他旁边列购物清单,纸上写了好几样东西:“奶油、蘑菇、三文鱼......还有想吃的吗?没有的话我就去买菜了。”

  “没有了,辛苦你了,缘一。”

  缘一于是拿着清单出了门,他先是去超市买齐了今晚的菜,回家的时候又恰好路过了一家花店,小店门口的老板热情地向他招着手:“小哥,要不要买束新鲜的花呀?”

  花店门口挂着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微醺的暖风夹杂着花香四处蔓延。缘一站在店门口,思考了一会儿,他问:“有没有什么适合送给兄弟的花呢?”

  “您要送给自己的兄弟吗?”

  “我......有个哥哥,他生病了,或许买束花送给他能让他开心一点。”缘一说。

  老板笑着说:“那么黄色百合非常适合送给您的哥哥呢,黄百合的花语是‘早日康复’。”老板顺手从店里包好了一束黄百合递给缘一,“祝你的哥哥早日康复!”

  缘一接过了老板递给他的黄色百合。

  他提着菜,抱着花,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盛夏的路上没有几个人,路边的小孩子一边追逐打闹着从他身旁路过,片刻便没影了。缘一在脑海中规划着今晚要做些什么菜,可突然,他听到身后响起了汽车鸣笛的声音。

  “滴——”

  他转过头,阳光照在他的脸庞上,热辣的太阳光蒸烤着他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他只想快点回家——可一只手拍住了他的肩膀。

  “你就是......继国缘一?”

  缘一顿时失声了,他看着叫住他的人——来人留着一头微卷的短发,皮肤苍白,面容却过分精致,一对裂纹红瞳宛若蛇目。他撑着一把黑色大伞,全身被青灰色的阴影笼盖,像是只在黑夜里觅食的鹰,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他的身后站着两个保安着装的男人,身材高大威猛。缘一估量了一下,虽然不是打不过,但是他买的菜势必要遭殃,兄长今晚便吃不上了。于是他耐下性子,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想讲什么。

  “初次见面。”红瞳的男人露出优雅且绅士的微笑,他的声音音色像低沉的大提琴,“我的名字是鬼舞辻无惨,很冒昧今天来打扰您,继国缘一先生。”

  “你找我......有什么事?”

  缘一从心里冒起一股深深的别扭感,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起,他的直觉便告诉他,这个男人很危险。

  他不喜欢这个男人。

  “我只是觉得很有趣。”名叫鬼舞辻无惨的男人走近了他,脸上挂着完美无瑕的微笑。“因为......我第一次发现如此有趣的意外,这种意外于我而言更像是一份惊喜,你说是吗?继国缘一......继国岩胜的弟弟。”

  

  继国缘一和鬼舞辻无惨坐在咖啡厅里,这是个很安静的咖啡厅,位置比较隐蔽,几乎没有客人。但这家咖啡厅的情调很高,室内放着悠扬轻快的音乐,柔和温暖的灯光照在二人的头上,倒是隐隐得有些惬意。

  “所以说,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

  缘一冷淡地看着对方。

  鬼舞辻无惨慢悠悠地端着咖啡,笑道:“只是听说继国家的岩胜君突然多了一个弟弟,我心下好奇罢了。”

  继国岩胜有一个双胞胎兄弟的事情原来这么快就传开了吗?

  缘一突然发现,虽然他们的同居生活过得很平静,但实际上,背后一直盯着继国岩胜的人还是没有放松过,仍然虎视眈眈着。他们所身处的地方,也不是平静的海面,而是底下汹涌着暗流的漩涡。

  鬼舞辻无惨此时此刻表现得越平淡,继国缘一越不敢放松警惕。

  “你如果是想利用我对我兄长做些什么的话,我是不会答应的,请回吧。”缘一说。

  “哈,您误会了,我是不会对他作出这么无礼的事情的。”鬼舞辻无惨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他微微笑着,眼底却露出几分凉意。“我本人也非常欣赏继国岩胜这个人......甚至,我敢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无惨这句话让缘一感到深深的不悦,他盯着鬼舞辻无惨,一字一顿道:“你凭什么说这种话?”

  无惨看着他,反问道:“继国缘一,我想问你,你知道继国岩胜的第一个笔名是什么吗?”

  继国缘一一滞。

  鬼舞辻无惨说:“你看吧,你不知道,现在应该也没什么人会知道他的第一个笔名了。当然,我不一样,我的确从很早就开始关注他的作品。”

  他敲着桌子,像是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

  “他早期并不是用‘继国岩胜’这个本名进行创作的。”无惨说,“他的第一个笔名叫做‘黑死牟’,当时,他几乎每个月都会在《艺术画报》上发布自己的作品,当时,业内很多人都夸赞他的天赋和才气,作为一个新人,他的画技却展现出了深厚的功力,是练习了很久才会拥有的炉火纯青,于是,他的爆火便成为了一种必然的趋势。”

  继国缘一安静地听着,他很好奇,在他没有参与的那段时光里,继国岩胜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很多人开始追捧他,他的作品也越来越好,但真正让他闻名于世的一幅作品,你或许听过,那副《红月夜》,他给黑死牟带来了极大的名气和赞誉,也给他带来了接下来的噩梦。”无惨的语气有些惋惜,“媒体吹捧他是油画界冉冉升起的新星,他的画作被争相抢购......但是,黑死牟的身份被有心之人挖掘了出来,于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原来,黑死牟便是继国家的长子,继国财阀未来的继承人,继国岩胜。”

  “于是,他在社会上的风评便逆转了。原先一路捧他的人都开始唾弃他的作品,许多人怀疑他的名声是他自己花钱炒作出来的——继国家从指缝中漏一点钱,都足够他们的大少爷在油画界中玩票了吧?也有人说,他的作品或许是找了别人代笔,他年纪轻轻的,又如何能描绘出《红月夜》中的美景呢?”

  《红月夜》,继国缘一知道那副画,他第一次在网络上看见自己兄长的信息,便是因为那张画——血色红月下,红衣的武士手执长刀站在芦苇丛生的荒原中,而他的面前矗立着一座高高的七重塔。

  初见那副画,缘一便感觉自己的心被揪住了——心中莫名涌动的悲伤盘旋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感受到了潜藏在那副画下的真实的、难以言喻的悲伤。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鬼舞辻无惨继续说:“继国岩胜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他凭着《红月夜》让大众认识了自己,可面对着越来越多的质疑,他又怎么会让别人怀疑他日复一日修炼出来的精湛画技?所以他画的越来越多,出色的作品也越来越多......”

  “这次他带来拍卖的这一幅《地狱变》,他又成功地突破了他自己。世人皆赞叹他高超的技艺和独特的风格,但我看见了——”无惨拖长了语调,语气中充满了欣赏。

  “我看见了他灵魂深处燃烧的怒火,那种怨怼和不甘造就了他,只有那种倾尽全力的、付出所有的热爱,才是他的作品中最大的宝藏。所以,我花了一亿日元拍下了他的作品……在我的眼里,继国岩胜的作品,当得起这个价格,甚至更高。”

  话音落下,两人互相看向了彼此,皆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敌意。

  缘一知道无惨不简单,可是他没想到,原来鬼舞辻无惨就是拍下继国岩胜的作品的神秘富豪——一亿日元,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继国缘一心中瞬间涌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很讨厌这个鬼舞辻无惨,他也不想让继国岩胜和这种人有过多的接触。这种奇怪的胜负欲瞬间点燃了他,他说:“兄长的确值得,他的作品应该是无价之宝,无法用任何金钱去衡量它的价值。”

  无惨又喝了一口咖啡,语气不急不躁:“关于他的新作品,其实我很有见解。但我比较想问问你,继国缘一,你看过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吗?”

  缘一垂下眼,低声道:“看过,我看过了。”

  这个问题,鬼舞辻无惨不是第一个问他的人,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的人是继国岩胜。

  在岩胜住进他家的那一天,他彻夜未眠,满脑子都是那张画。后来,他专门去图书馆翻了《地狱变》,那个压抑的故事让他久久不能自拔。

  文章中的主人公良秀是一位追求极致的宫廷画师,他暴躁、丑陋,在艺术上却又有着极端的造诣,他追求真实,热爱用他人的痛苦来描绘色彩——但是,他却十分疼爱他的女儿,甚至拒绝了想收她女儿为通房的大公的要求。

  良秀受邀为觊觎他女儿的大公作一副‘地狱变’屏风,但他需要描绘一场盛大的火灾,他想看一位穿着华丽的女子坐着被火灼烧的牛车从天而降,于是他请求了大公,大公答应了他的请求。可当良秀来到现场时,他却看见他最疼爱的女儿被塞入了车中,痛苦嘶嚎直至燃烧殆尽——那位天才画师、那位疯子画师,他看着他的女儿死于非命,可他却逐渐冷静了下来,并变得快乐,狂喜充盈着他的大脑,他就着火景,完成了独一无二的‘地狱变’,然后自尽离去。

  当缘一看完这个故事中,他的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的兄长,继国岩胜,他在他的《地狱变》中究竟暗示了什么呢?他是否对良秀充满了怨怼、又是否厌恶他的疯狂......抑或是,欣赏他绝无仅有的,对艺术的热爱?

  在岩胜的画中,被烈火烧灼的女孩重新站了起来,她的身后跟随着地狱的千万鬼怪,可在那群鬼怪中,缘一却看见了一个人类——一个矮小的,与乱舞的鬼怪格格不入的哭嚎人类,那人类身着灰扑扑的布衣,一张脸上满是惊恐,可他的眼中却流露出极端的冷酷,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拼合而成的人类身上充满了诡谲复杂的谜团,让人难以理解。

  那个人类的手中燃烧着火焰,他手中的画笔也沾着火焰,笔墨将星火挥洒在地狱的天空中。这或许便是岩胜画中的良秀画师。

  缘一有种莫名的感觉,他感觉岩胜画中的良秀,长得十分......眼熟。非要说的话,这位良秀画师,长得非常像他们的父亲。

  他相信,岩胜之所以选择这个故事作为作画的题材,而将他们的父亲作为良秀,这绝不是无意为之。

  继国岩胜究竟想说些什么?他为什么会对父亲有这样的看法?

  鬼舞辻无惨见继国缘一没有反应,他突然说:“继国岩胜......他能活到现在,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继国缘一,你很幸运,因为你不需要活在那个需要勾心斗角的环境中。”

  继国缘一抬起头,只见鬼舞辻无惨带着审视的眼光看着他,说:“你们的父亲,我完全不怀疑他的能力和他的野心,若你当年一直留在继国家,而不是现在才回来的话,他只会将你们的价值一点一滴、一分一毫地利用殆尽。”

  “不过,我很好奇,继国缘一。”无惨微微地眯起眼睛,裂纹双瞳冰冷如蛇,“在前二十六年里,你从来没有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可继国岩胜,他明明知道在现在这个关键时期,你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可他还是一意孤行地选择将你暴露在了大众的视野中,这是为什么呢?”

  关键时期......继国缘一突然想起岩胜在初见他时,对他说的那一句话,他说,父亲快死了。

  “你的出现,相当于继国家的继承人不仅仅只有继国岩胜一个了,很多人会审视你们的价值,会判断到底谁才是他们应该效忠的人——他明明知道,如果你出现,他的地位就会受到威胁,他很有可能会被放弃,可他还是选择了你,你是怎么做到的?”鬼舞辻无惨的语气充满了好奇,“我真的很想知道。”

  继国缘一说不出话。

  是他把继国岩胜留下来的,是他将继国岩胜留在了他的身边。

  他只是......不想再看他陷入泥沼,却没有人会在意他。可他似乎又做错了。

  他正发着呆,没留意到外面突然闯进来一个人,是无惨的保镖,他对无惨说:“大人,继国岩胜发现他不见了,已经派人过来找了......我们要放他回去吗?”

  无惨摆摆手,那保镖就退下了。

  “最后讲几句吧,继国缘一。”鬼舞辻无惨又恢复了优雅的作态,他微笑着面对着缘一,说,“继国岩胜,他本来像一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孤独旅客,但因为你的出现,他回到了这个世界。”

  “但如果,继国岩胜接近你......是别有所图呢?继国缘一,你不怕吗?你就不怕他害你吗?”

  继国缘一站了起来,他摇了摇头,说:“他不会害我,我相信兄长。”

  他的语调中带着淡淡的缱绻,那一刻,星河仿佛坠入了他的眼睛中,温柔且明亮。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的目的是什么......我只知道,他不会害我,而我想对他好。”

  他抱起他的黄色百合,路过无惨的身边,走向了咖啡厅的门口。

  在他离去的那一刻,无惨听到了一句低声的警告。

  “鬼舞辻无惨,若你想要伤害他......我不介意让你一辈子消失在他的眼前。” 

  鬼舞辻无惨看着继国缘一的背影,他迎着光,手中的黄色花束明艳而美丽。

  “哈......这对兄弟,真是有趣。”他冷笑着,手中的咖啡杯被他摔碎在地,落了满地的碎片。

 

  

  继国缘一走出咖啡厅,还没走几步,身后就再次传来了汽车鸣笛的声音。他回过头,这一次的车终于是他熟悉的那一辆了。

  缘一停下了脚步,那车开到了他的身旁,岩胜打下车窗,安静地看着他。

  “兄长。”缘一说,“让您担心了。”

  继国岩胜只是说:“回家吧。”

  缘一抱着花坐上了车。岩胜不再看他,而是将视线投向了窗外,他的皮肤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白皙,甚至有些通透的病态。

  窗外的风景不断地变化着,车内拘束着空调的冷气和百合的花香,它们密密绵绵地交织在了一起。缘一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花,淡黄色的百合花开得灿烂,娇嫩的花瓣上仍沾着露水,晶莹剔透却又颤颤巍巍地反射着灯光。

  直到到了家,缘一才终于说:“兄长,我有礼物想要送给你......”

  岩胜看了眼他手里的花,说:“是这束百合花?”

  缘一有点局促,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像个初入社会的男孩,连话都不能说流利,他将花递给岩胜,低声说:“兄长,黄色百合的花语是‘早日康复’,我希望......您能照顾好自己。”

  “希望您,早日康复。”

  岩胜接过了那束花,他的脸上带了些罕见的神情,缘一说不出那是什么表情,像是了然、却又像是......释怀?他好像在和什么遗憾告别似的,苍白的指节轻轻地抚摸着黄色的花瓣。

  “很好看,谢谢你。”

  他低垂着眼,瞳孔深处流露出淡淡的笑意,宛若天上明月。

  他将花放下,对缘一说:“我也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

  缘一一愣,他看着转身在柜子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把和枪有点像的东西,但又不是枪。岩胜仔细地用酒精擦拭着他手里的东西,然后拿着他走到缘一的身边。

  那是......耳洞枪吗?

  “可能有一点痛,你要忍一下。”

  他的脸在缘一的面前放大,缘一感觉到岩胜温热的吐息,热气呼在他的脖颈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好痒。

  岩胜用酒精轻轻地擦拭着缘一的耳垂,凉凉的感觉从耳垂处弥漫到整个大脑,但缘一只觉得燥热,从心底深处蔓延的热度几乎快要将他吞没。他大脑一片空白,任由岩胜动作。

  “咔哒。”

  刺痛是一瞬间的事情,岩胜轻轻地擦去他的血珠,将他早已准备好的耳坠拿了出来。

  那是一副特制的耳坠,耳钉的部分是银制的,而耳钉下的耳饰则做成了花札的样式,上面绘着一轮红日,是很古典的风格。

  岩胜亲自为缘一戴上了耳饰。

  “很适合你。”

  缘一拿着岩胜递过来的镜子,他看着镜子中的人,突然有点恍惚。他以前从来没有戴过任何的耳坠,可当他戴上继国岩胜为他准备的花牌耳坠时,他却感到异样的熟悉......就像是,曾经戴过很久了一样。

  继国岩胜轻轻地摸着他的耳垂,轻轻地叹息道:“我梦到过。”

  “您......梦到过?”缘一有点不解。

  岩胜看着他的耳坠,说:“我曾经......梦见过你带着一副这样的耳坠......所以我按照梦中的回忆,把它做了出来。”

  缘一摸了摸耳垂,那刚刚被岩胜碰到过的地方有些微微发热。

  “兄长,谢谢您。”他说,“我很喜欢您的礼物。”

  岩胜笑了,笑得很开心。这是自他们重逢以来,岩胜笑得最开心的一次,那不是浮于表面的微笑,或许是因为双胞胎的心灵感应,缘一能感觉到,岩胜是真的很开心。心底的湖水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荡漾开的情绪化作千丝万缕破碎开来,溢满了他的脑海。

  晚霞逐渐降落,天色是温柔的橘黄,百合花是黄色的,世界也是黄色的,只有继国岩胜是红色的,他的血红色斑纹是永不泯灭的火光,而暗红色双眼则是红月夜下盛开的罂粟。

  继国缘一突然想,若是他有一把刀,他愿意为继国岩胜斩除前行路上一切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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