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瓶

磷光

【日黑】枯黄(重修版)下

因为不确定pb词是什么所以随便改了点疑似的 最终版本以无料发布为准 不过其实没什么区别 不影响阅读


  九月的风是淡淡的凉爽,碧绿的叶逐渐被染成金黄色,它们飘飘悠悠地悬在枝桠上,盛夏的炽热温度逐渐在回忆里碎去。

  半夜的温度不是很高,继国缘一开着房间的窗,对着电脑屏幕打字。凉冷的风沿着窗檐灌进他的房间,吹起他耳旁的日轮耳坠。

  他耐心地对着屏幕删删改改,在屏幕上敲下了最后一行字后,他才满意地保存文档。

  “终于写完了。”

  缘一看着自己从夏天忙活到秋天的论文,这篇《家庭环境对抑郁症的影响分析》对他而言意义非凡,他对这篇论文投入了极大的努力,所以,当写完的那一瞬间,他竟然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伸了个懒腰,拿起水杯到房间外面打水。

  一股困意从脑海中浮现,缘一打了个哈欠,喝完水之后将水杯放在了桌子上。

  天色很暗,此时已经是深夜两点了,月光在云层中穿梭,沉默地停留在窗檐上。缘一正准备回房间,可安静的屋子中突然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咚”声,虽然不明显,可缘一仍然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份突如其来的突兀。

  这个屋子里只有两个人,所以,另一个声音是谁传出来的,不言而喻。

  他看向了那扇紧闭的房门。门上写着‘岩胜’二字的门牌仍然静静地悬挂着,无声地昭示着他的存在。

  风声骤然变得急促,犹如呜咽的低泣。继国缘一悄悄地走向那个发出声音的房间,轻声问:“兄长?你醒着吗?”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

  他忽然有些担心,万一兄长出了什么事情呢?他没有多想,直接推开了房门,但却在看清房门内的景象的那一瞬间愣住了。

  继国岩胜静静地坐在床上,他的身上盖着被子,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披在肩膀上,他的眼底下带着淡淡的乌青色,与苍白的脸颊融合在了一起,像是一个脆弱的人偶。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些许冷汗,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兄长......”缘一担心道,“怎么了?”

  他慢慢地转过头,看向继国缘一。宛若机械人偶的关节生了锈,他的动作缓慢而迟钝,每转动一下都会咔咔作响。

  “我做了一个梦。”他说。

  他的脸色苍白而憔悴,冷夜的月光流淌在他的眼中。

  继国缘一走到了他的床前蹲下,担心道:“不舒服吗?要不要吃点东西......或者继续睡?”

  岩胜摇了摇头,他的手轻轻地搭在了继国缘一的肩膀上,反复了摸了好几遍,那双冰凉的手从他的肩膀一路上移到他的脸颊处,又碰向了他的耳坠。黑夜中,继国岩胜的呼吸声变得重了许多,他急促地喘息着,手指颤抖不已。

  “我梦到......你死了。”他说,“你在我的面前被杀死了。”

  兄长做了一个关于我死去的噩梦,缘一想。

  他安抚着说:“我没有死,兄长,我在这里,我没有事。”

  “继国缘一,你会死吗?”岩胜问。

  他的指尖轻轻地碰着他的耳坠,固执地重复着:“你会死吗?你现在是活着的吗?缘一,你告诉我,你是活着的吗?”

  “我活着,兄长,我是活着的。”他也一遍又一遍地回应着,“我没有死去,那不是真的,那只是梦。”

  “不,那不是假的。”

  岩胜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语气有些激动,他的神情中充满了痛苦,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将他埋在黑夜深处。

  飘渺的月光汇聚成一线,化作淅淅沥沥的雨水倾数泄下,将他心头的火苗狠狠熄灭。

  缘一只感到深深的无力。

  我该怎么填补您内心的空洞,我该怎么走入您的内心深处?兄长,您当年送我的笛子,我有一直好好地保存着,您明明做得那么好,可我......却不能打开您的心扉。

  那时,岩胜在与他分别的时候,将那支笛子交给了他,并告诉他,他会一直想念继国缘一。那支笛子,虽然稚气,但其中却蕴含着继国岩胜最真实的感情。当时,父亲深深地厌恶着他,他自出生起就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幸福。直到岩胜将笛子交给了他,他才第一次明白了何为‘幸福’。

  二十年前的岩胜用一支笛子告诉他,他并不是不被期待的存在,因为继国岩胜会一直等他。可现在,继国缘一却不知道怎么让继国岩胜意识到,他是被需要的,他是被爱着的。继国缘一被继国岩胜拯救了,可继国岩胜仍深处泥沼中,仍然在挣扎。

  沉默控制了黑夜中的两人,他们的中间隔着一条坎坷的道路,那是二十年的空白,缘一竭尽所能想要渡过遍布荆棘的丛林,他想将继国岩胜救出来,将他从地狱里拉回来,可越是接近,越是被划得遍体凌伤。

  那么身处漩涡中央的你,又忍受了多少的痛苦?

  他只能默默地守着继国岩胜,直到他的情绪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渐渐睡着了,他才放下了心,悄悄地离开。

  继国岩胜的睡颜平和,缘一退到房门时,又看了一眼,确认他睡熟了,才关上了门。

  他看了看客厅悬挂的钟,此时已经早上五点了,他一宿没睡,但此时此刻他却没有一丝倦意,想到今天晚上的事情,又想到继国岩胜痛苦不堪的神情,他辗转良久,终于做下了决定。

  缘一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建立新文档,在首行打下一排大字。

  辞职信。

  继国岩胜搬来的时候,缘一的脑海中就已经冒出过这个想法,只是今天的事情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继国岩胜的病很重,他需要人照顾,但如果缘一在工作时不能及时帮上他的忙,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他编辑了一个多小时,总算用匮乏的词汇写好了一篇干巴巴的辞职信。他打算等过一会将这篇辞职信和他写好的论文一起给同诊所的炼狱,于是,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将辞职信打印好,就出门了。

  屋门关上了,整个屋子瞬间又陷入了死寂。

  没过多久,继国岩胜的房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继国岩胜睁开了眼睛,那双暗红的眼中满是通透的光,清醒万分,像是从未睡着过一样。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白皙的足背裸露在外,他一步步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慢慢地走向了书房——那个缘一专门腾出空间放他的画架的地方。

  岩胜将门锁上,然后迅速地打开了书架下的柜子,他将里面放着的保险柜打开,从中拿出了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他拿着笔,颤抖的手慢慢写下一行字。

  “今天......我再一次梦见了那个人......”

  

  缘一赶到诊所的时候刚好是早上八点,早秋的风还有些燥意,路旁的叶子已经开始微微泛黄了。

  他推开炼狱办公室的门,便看见那神似猫头鹰的健气小伙正在举杠铃,手臂上的肱二头肌健硕有力。见到缘一来,炼狱热情地打招呼道:“早啊,缘一少年,今天怎么这么早?”

  “......抱歉打扰你的好心情。”他一脸歉意,“我有事情要说。”

  炼狱放下哑铃,疑惑道:“怎么了?”

  缘一将包里的辞职信放在了炼狱的面前,愧疚道:“虽然很对不起,但因为我的个人原因,我需要辞职。”

  炼狱愣了几秒说不出话,过了一会,他说:“能告诉我具体是什么原因吗?我没有别的意思,因为你很优秀,所以你的辞职让我感到很意外。”

  “因为,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亲人,他生了很严重的病,我得照顾他。”

  炼狱了然道:“是那位继国岩胜吗?”

  “您知道?”

  “一开始,负责接治他的人是我。”炼狱笑了笑,说,“当时我看到他的时候,也很惊讶呢,他居然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不过他告诉我,他和你很早就分开了,所以他拜托我不要告诉你他的事情。”

  缘一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他拿出了放在包里的U盘,然后郑重地递给了炼狱,说:“这篇论文我写完了,你帮我发表吧......我实在是无暇兼顾这件事情了。”

  炼狱惊讶道:“这篇论文可是你的心血,你的意思是......让我帮你发?”

  论文的署名是一个很严肃的事情,一般人都会再三确认,可缘一却信任地让他帮忙,难道不怕他中途篡改吗?

  缘一只是说:“我写这篇论文的初衷......是因为我的兄长。我们的原生家庭是一个......很糟糕的家,我的母亲很早就带着我离开了那里,可是我的兄长却在那生活了二十六年。”

  “所以,我想探讨原生家庭对形成抑郁症的影响,这件事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现在,我写作论文的原因需要我......所以我必须回去。而炼狱,我信任你,你不会让我的努力付诸东流。”

  炼狱拍了拍继国缘一的肩膀,答应道:“好好干吧,少年!要照顾好你的兄长!”

  缘一点了点头。

  他离开诊所后,又去街上买了一束百合花。最近他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他每天都会买一小束黄色百合花带回家,放在书房的窗台上,每当岩胜起床后进书房,看到那开得灿烂而鲜艳的百合花,他的心情总会好上许多。

  他拿着花回了家,回来之后却发现岩胜房间的门是敞开的。而书房里也没有人。他找了一圈,才发现岩胜在客厅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

  缘一,我要先回一趟画室,去整理一下我的画,今晚回来。

  岩胜的画室是他专门用来创作的地方,他平时接受媒体的采访、或者开画展时,都会选择在那里。缘一知道岩胜不喜欢旁人打扰他创作,但出于担心,他还是打车去了岩胜的画室,在门外的休息室等他。

  他在门外翻看着历史上著名画家的传记,岩胜在屋内作画,缘一时不时就能听到笔刷摩擦在画布上的声音,岩胜的创作是一个缓慢且严谨的过程,但他却不过分拘泥,一笔一画皆有着得天独厚的灵感。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转眼间便到了下午,岩胜终于放下了画笔,从画室里出来,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他便看到睡倒在休息室沙发上的缘一。他的脸上盖着书本,睡得正熟。

  岩胜觉得有些好笑,他在柜子里找出了备用的毛毯,轻轻地盖在了缘一的身上。缘一昨晚折腾了一晚上,困得不行,结果倒在沙发上看着看着书就睡着了。岩胜坐在他的身侧,看着从他耳旁垂下的耳坠,耀眼鲜红的太阳毫无保留地霸占着他的视线。

  “你还活着。”他的语气有些放松,“你活得很好。”

  熟睡中的继国缘一并没有听到岩胜的话,他仍浑然不觉地睡着。

  他做了一个梦,在他的梦里,幼年的岩胜笑眯眯地拿着笛子塞在他的手心里,对他展露温柔的笑容。即使是过了这么多年,继国岩胜的本质还是善良而温柔的,即使岩胜再也露不出那样的笑容,可缘一依然能够感受到他给予的温度。

  他在橘黄色夕阳的渲染下睁开眼,继国岩胜坐在他的身旁,正在看他睡前看的那本书。

  缘一坐起身来,身上的毛毯滑落,他居然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这么久,还让岩胜在一旁等他起床。缘一莫名地觉得脸有点烧。

  “醒了?”岩胜抬眼。

  “嗯。”缘一挠了挠脸,将毛毯放在了一边,郑重其事地和岩胜说:“兄长,我有件事想和你讲。”

  “什么?”

  “我辞职了。”

  岩胜听到他的话愣住了,他问:“你辞职了?”

  “对。”

  “你被你的同事排挤了?还是别的原因?”他问。

  “是我的原因,和我的同事没关系。”缘一说。

  “可是你应该很喜欢这份工作......你不是在写论文吗?”岩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是因为我?”

  缘一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岩胜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他沉默地将毛毯收了回去,他身后传来缘一的声音:“兄长,我是自愿的,我只是想......多陪陪你。”

    继国岩胜没有说话,但缘一能感觉到,他的兄长生气了。

继国岩胜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分明的手瘦削却又充满着浓烈的愤怒。

  “继国缘一。”岩胜看着他,语气仿佛淬了冰,他尖锐地问他,“你有想过,我对你而言是什么存在吗?”

  缘一停住了。

  “我是你的兄长?还是你的责任?这是你心里的答案吗?”他看着继国缘一,又说,“或者说,我是你的累赘?”

  “您......不是。”继国缘一很想反驳他,“我......”

  “因为我是你的兄长,是你的哥哥,刚好还是个需要关照的人,所以你尽心尽力地照顾我,甚至放弃自己喜欢的事情吗?”岩胜直勾勾地盯着他,说,“那你就错了,继国缘一,我不需要被任何人照顾,你应该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情,你不该被我束缚。”

  “你未来还会有自己的人生,你会有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的家庭,而我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过客,只是一个你二十年......没见过面的哥哥。”他冷静地说,“你的人生应该为了你自己。除非,你觉得,为了我,你可以放弃你学习的知识,可以放弃你喜欢的职业。继国缘一,你有想过吗?我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继国岩胜将他们中间的矛盾剖开,血淋淋地呈现在继国缘一的面前,逼迫他直面他所需思考的问题。

  缘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目前来说,继国岩胜的确是他最重要的人。他是他的兄长,是他牵挂了二十年的人,是他想要照顾的人。所以呢?但继国岩胜显然觉得继国缘一不该这么尽心尽力地对他。

  他们是最亲密的双生子,继国岩胜为什么会这么抗拒他的照顾?

  “我是你的兄长,但我不是需要被你保护的人。”他说,“如果,我说如果,继国缘一,如果我会伤害你呢?如果我会害死你呢?你拿什么来保证,我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不会伤害你?”

  继国岩胜的眼中下起了雪,暗红色的瞳孔像一堆无生机的腐烂血肉,混沌模糊的色块交织堆砌。他举起了手,慢慢地端详着自己指尖沾上的暗黄色颜料,枯叶的暗黄色铺满他的手,深入他的血管,将他的血管也染成一片枯黄色。

  “继国缘一,等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答案。”

  那天,缘一独自一人回了家。

  隔壁的房间空空荡荡,他的屋子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缘一躺在床上,目光涣散。星辰遗失的光芒落在他的房间中,冰冷一点点爬满了他的背脊,冻结他的大脑。

  继国缘一构筑好的所有未来设想在顷刻间被全部推翻,继国岩胜尖锐的话语像一把淬着毒的尖刀,刺入他的心脏,带给他痛苦,还要将他的血液一点一滴腐蚀。

  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们是拯救与被拯救的关系,他们是自出生起就被绑定的两个灵魂,他们不仅仅是兄弟,还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但显然,继国岩胜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继国缘一敏锐地察觉到,继国岩胜好像急于将他推开,那种想要撇清关系的决绝念头到底从何处诞生?

  是因为他的梦吗?

  他清晰的记得,继国岩胜在昨晚梦醒之后的那种绝望,他像一朵枯萎的花,了无生机,死气沉沉。

  他说,他梦到继国缘一死了。

  他问,继国缘一,你确定我不会伤害你?

  继国缘一顿时觉得很可笑,就因为这种滑稽的理由吗?他不相信噩梦,更不相信继国岩胜会害他,但在继国岩胜的梦里,继国缘一死了,而且继国岩胜难逃其咎。

  他到底该怎么做......

  夜风微凉,他在一片废墟中仰望月光。

  秋天的街道逐渐开始泛黄,继国缘一推开书房的窗,收走最后一束枯萎的黄色百合。

  继国岩胜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自从那次在画室的争吵之后,继国缘一就再也没有见过继国岩胜,看着一天天日渐枯萎的百合花束,继国缘一这才惊觉,只要继国岩胜执意要离开他的生活,那么他可以完全抽身,连一丝让他挽留的机会都没有,只会彻彻底底地从他的世界中蒸发。

  齿轮传动,链接人偶的细线断开,迟滞的钟摆几乎快要停工,无聊的世界也该瓦解坍塌。

  缘一彻彻底底地陷入了沉思中。他在寻找继国岩胜想要的答案,但他找不到,于是他只能一点点地去翻岩胜过去的作品,去看岩胜喜欢的画家,看那些他以前他从来不会接触的东西。

  继国岩胜的笔触是细腻的,那些深沉的思绪沉淀在他的笔中,变成一笔一笔的浓墨重彩。他发现,岩胜的作品中出现的最多的色彩便是红色,热烈的朱红色、缄默的赭红色、还有暗沉如血的铁锈红。

  他突然感到奇怪,继国缘一翻了很久,但他发现,岩胜的画作很少出现黄色。但缘一仅有几次撞见岩胜刚画完画,却都能看见岩胜的手上沾着不小心蹭上去的黄色颜料。他还以为......岩胜或许很喜欢黄色。这也是他一直持之以恒购买黄色百合送给他的兄长的原因。

  书房太久没人,地板上都落了一层灰。缘一拿着抹布到处擦拭灰尘,轮到擦书柜的时候,他打开书柜门,最上层的书有一些乱,他先把那些书都分门别类放好,然后再继续往下擦。可当他擦到最下层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现,书柜里多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东西。

  那是一个很大的保险箱,黑色的箱子被静静地放置在书柜的最底层深处。继国缘一从来没有买过这个箱子,所以这个保险箱就只能是继国岩胜的。

  他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抱了出来,这个箱子有一定的重量,不知道里面到底放了什么,但既然是放进了保险箱,那就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他看了看密码输入口,要输入六位数的密码才能打开。

  缘一把箱子上的灰擦了擦,又放回了书柜深处。

  收拾完一圈之后,继国缘一又习惯性地打开了电脑,开始搜索继国岩胜的相关信息。之前他都是看继国岩胜以前的采访,但今天,网页界面上却显示了一条新信息。

  “新生代画家继国岩胜下月中旬即将举办第三场个人画展......”他慢慢地念出声来,手指不由自主地移向鼠标滚轮往下滑,下面放了继国岩胜的新采访,大抵就是说了些对这次画展的期待之类的话。

  下个月的画展......那就是十月中旬吧。

  岩胜这次接受采访的照片也被放了出来。他没有扎马尾辫,反而带了一顶帽子,身上米黄色的针织毛衣精致优雅。

  继国缘一总感觉他好像又瘦了一些。

  他正打算继续看下去,可手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那个手机铃声正是他给继国岩胜设置的,仅有他一人用的手机铃声。

  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瞬——缘一看向手机屏幕,反复确认了几次,的确是继国岩胜打过来的电话。

  兄长为什么会给他打电话?继国缘一突然不知道怎么应对了,岩胜已经十几天没有联系过他了,这次为什么突然给他打电话?

  他连忙接起了电话:“兄长!”

  “继国缘一。”岩胜的声音很冷淡,“我在楼下,你现在下楼。”

  缘一立刻冲向了阳台,果不其然,岩胜的车子就停在楼下。

  “兄长......发生什么了?”

  缘一的心中隐隐约约升起一种不安感,心头涌动的焦虑情绪在他的脑海中奔腾叫嚣着,他预感到,或许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岩胜的声音很冷漠,他说:“父亲要死了,缘一,你和我一起......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白色的云彩下飞着白色的鹭鸟,白色的高墙里围着白色的高楼。世界在一片空白中失去声音,即将敲响的丧钟沉眠在纯白的医院中渐渐瓦解,万籁俱寂。

  医院里弥漫着浓郁的消毒水味道,呛鼻且毫无生机的死气浓烈,疲乏脆弱的气息覆盖于整片纯白色的建筑物中。

  继国缘一走在继国岩胜的后面,前后不断有穿着白衣的护士在走动,急促的步伐是在死神前抢跑的痕迹。

  缘一偷偷看着岩胜的背影,他又扎起了高马尾,深红色的斑纹并没有被头发挡住,缘一能清晰地看见从他衣襟下蔓延生长的火红罂粟攀爬上他的脸颊,炽热的红燃烧他视线所及全部范围。继国岩胜今天穿着纯白色的长衬衫,后背处的银线暗纹提花精美,带着一如既往的精致和优雅。

  缘一看着那片银线刺绣,但仔细看了几眼之后,缘一却发现,那片图案竟然是岩胜的作品《地狱变》的一处图案——便是良秀画师举起画笔描绘火焰的那一幕。

  岩胜为什么会穿这样的衣服?

  但缘一还来不及多想,岩胜就停住了脚步,他们停在了一间重症监护室的病房门前。岩胜定定地伫立在门前,右手轻轻地搭在门把手上,但却迟迟没有打开门。

  他看着那门把手,暗色双眼中涌动着黏稠焦灼的血河。

  “缘一,你准备好了吗?”他问。

  缘一沉默了一会,说:“我准备好了。”

  “那就……进去吧。”

  继国岩胜直接推开了门,迎着刺目的白色灯光,他走了进去,走向了病房最深处的那个病床前。

  缘一跟着走了进去,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人时,即使他早已经有了准备,但在亲眼见到的那一瞬间,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是他二十年没有见过的父亲......是当年差点将他杀死的人。

  被岩胜称作“父亲”的男人戴着呼吸机,苍老的脸颊上长着深深的沟壑,满脸的皱纹让他看起来不似天命之年。他躺在病床上,垂朽无力的肢体软绵绵地搭着,一头稀疏的白发配上满脸的苍白死气,着实是命不久矣之态。

  “......父亲,我将缘一带来了。”

  躺在床上的人手指微微动了两下,搭在眼球上的眼皮沉重,他吃力地睁开双眼,浑浊的眼球中蒙着阴霾和灰垢。

  他看着继国岩胜,嘴唇颤抖着说出一句话。

  “......让我......单独和他,和......继国缘一说两句话。”

  他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指向了他身后站着的缘一。岩胜知情识趣地将空间留给了二十年没有见过面的这对父子,然后静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门被岩胜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了缘一和继国家主两个人。

  继国缘一被病床上的人以一种打量商品的眼光审视着,那对阴冷黑暗犹如无机质的浑浊晶体犹如恶魔掐住了他的咽喉。他走近了那个男人——二十年前,正是这个人拿刀对着他,说要将他杀死,但他现在实在是......孱弱得让人无法想象。

  他曾以为的巨人其实比他要弱小,他苍老,久病缠身,命不久矣,而他继国缘一却还好好地活着,并且比他所想的命更硬。

  他说:“许久不见。”

  “继国......缘一。”他的父亲时隔二十年后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和那孩子长得很像,你们真的很像......但又不太一样。”

  继国家主的声音像是接近干涸的河流,滞涩沙哑的声音在声带处震动,像是森林中锯木的声音,嘶哑难听。

  继国缘一没有回答他。

  “真没想到,那孩子会把你找回来......”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本来以为,朱乃带着你离开之后......你便再也不会出现了,但那孩子还是......很固执,他把你找了回来。”

  “他这几年也算是......走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条道路。”继国家主一直没有说名字,但缘一知道他说的就是岩胜。

  “我们两个的矛盾已经积累到了无法化解的程度......他和我斗,斗了好多好多年......现在,他终于要赢了,他要亲眼看着我死去了。”

  他黝黑的眼球直勾勾地望着继国缘一,嘴里吐出的话冰冷如刀。

  “继国缘一......我的孩子,虽然我从未承认过,但你的确也是我的孩子。”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直到你离开后,我才发现,是我看走眼了......继国家的双子诅咒的确是存在的......但我却留下了......真正的恶魔,若是当年留下来的是你......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缘一听到这话之后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他......不是恶魔。”缘一低声道,“兄长不是。”

  继国岩胜怎么可能会是恶魔?他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是让他第一次看见世界的色彩的人,那样温柔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是恶魔呢?

  双子诅咒,这种莫须有的东西凭什么定义他和继国岩胜?

  继国家主的笑声仿佛破了口的风箱,沙沙地往外漏着风。

  他真的很老了。继国缘一想,他早已不复当年的威风,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垂死的人罢了。这些无聊的话语,凭什么定义他们的人生?这个所谓的“父亲”,他可曾有哪一次看见过继国岩胜的痛苦?他擅自摆布他们的人生,将他们当作商品一样对待,他凭什么做一个父亲?

  缘一看着他,眼神无悲无喜,他低着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上的人,说:“他为什么这么恨你,你做了什么?”

  “你究竟做了什么,兄长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继国家主沙哑地笑着:“......他作为继国家未来的继承人,我只是......为了让他变得更好......可他不但没有感谢我的良苦用心,还一直在......阻挠我。真是丢人现眼......”

  “不对,你在撒谎。”继国缘一盯着他,重复道,“你撒谎了。”

  “......那你为什么不亲自问问他呢,问问你的好兄长?”

  重重叠叠的谜团让继国缘一有点头晕目眩。继国岩胜于他而言就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他强大却又脆弱,他很神秘却又很好懂,他的痛苦过往造就了矛盾的继国岩胜,可继国缘一却被层层谜团阻挡在了他的心房外。

  继国家主还是那么狡诈,就像当年一样,他把他们两个耍得团团转。

  “你后悔过吗?你曾后悔过吗?”继国缘一问,“他恨你,你不知道吗?”

  “咳咳,他恨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近乎呢喃。缘一为了听清楚他的话,蹲在了他的身前,听他一字一顿慢慢地说。

  “他恨我......将他推入了地狱,我却从未后悔过,我只可惜......当年留下的不是你......”

  “若是你的话,或许会比......那个恶魔做得更好吧。”

  “继国岩胜......他是真正的恶魔......”

  他突然抬起了手,遍布皱纹的手掌宛若焦黑枯木,他死死地抓住了继国缘一的肩膀,眼球似乎要从眼眶中掉出来,猩红的血丝遍布他的眼球,交杂的红色血丝缠绕着无数深不见底的恶意。

  “继国缘一,你想取代他吗?”

  继国缘一想甩开他,可他此刻的状态便像回光返照一样,那双眼中充满了期待。

  “继国家的双生子......只能活下来一个,继国缘一,你想不想取代他,获得继国家的权势?你将会走上人生巅峰,坐拥无数权力,想做什么,都没有人能够阻挡你......”

  “只要......你杀死继国岩胜......杀死那个恶魔!”

  他突然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语气中充满了狂热。

  “不,我不会杀死他。”继国缘一捏着他的手,低声道,“我从来不相信那个所谓的诅咒,我不相信。”

  “呵呵......”继国家主慢慢地摊回了床上,冷笑道,“但是......你没有选择的权利了。”

  “你们两个人中间......注定只能活一个。这是,早已经注定好的命运......”

  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继国岩胜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他的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威慑力,仅仅几步,他便走到了缘一的身边。

  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怜悯,他看着他的父亲,像是宣判他的死刑。

  “讲完了吗?父亲,若是您讲完的话,我就带缘一走了。”

  继国家主慢慢地喘着气,呼吸机连接脸颊的地方的肌肉痛苦地颤动着。

  继国岩胜拉住了继国缘一的手,对躺在床上的人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他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祝您......早日康复吧。”

  继国家主死死地盯着继国岩胜离开的背影,盯着他衣服背后的银线刺绣,他的眼珠充满血红色,像是地狱传召的火焰。

  走廊里,那些护士突然跑动了起来,脸上都带着焦急的神情。

  “前面监护室的病人心跳停止了,快点抢救!”

  继国岩胜带着继国缘一逆行在走道上,他前进的步伐很坚定,像是走上了一条不会反悔的,唯一的通路。

 

  继国家主去世了。

  这个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社会。作为当地最大财阀的掌权人,继国家主的离世将会引起各行各业很大的动荡。媒体们争先恐后地报道这件事,报刊、电视、网络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他的离世在九月末,冬天还没到,他就因为疾病去世了。引发了金融市场一场不小的动荡,但新任继国家主继国岩胜很快就摆平了风波,成功获得了众人的认可。

  继国岩胜上任的时候,很多人质疑他的能力——毕竟,一个玩艺术的人在金融领域还能玩出些什么成就吗?但继国岩胜就是很好地做到了,他雷厉风行地压制了混乱,将整个继国家的权势收拢到了自己的手中,很多人都震撼于他的手腕。正当人们以为他将要退出油画界,回家掌管财阀的时候,继国岩胜却突然当起了甩手掌柜,又专心去准备他十月中旬的画展了。

  这个选择再一次引起了社会的争议,很多人完全不能理解他的选择,身为继国家新一代家主,他应该和上一任的继国家主一样专注在金融领域,为什么要吃力不讨好地回去画画?也有很多人谴责他的不守孝道——父亲才刚去世没多久,就着急办画展,恐怕他的父亲黄泉下有知会气疯吧?

  真是无聊而乏味的评论。

  缘一和岩胜自他们的父亲死后又恢复了联系,岩胜虽然没有搬回来,但偶尔还是会联系缘一。那天继国家主的葬礼现场,岩胜带着缘一出席,反倒是让很多上流社会的权贵都了解到了继国缘一这个人的存在,虽然有很多人都想借机和继国缘一套近乎,但缘一都婉拒了。

  随着继国家主下葬,所有事情好像告了一段落,继国岩胜依然像是他的好兄弟一样和他一起相处。但继国缘一知道,继国岩胜对待他的态度很明显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的继国岩胜从来不排斥与他的相处,而现在的继国岩胜,虽然也会和他说话,但缘一总觉得自己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想,因为他还没有找到正确的答案,所以继国岩胜才会远离他。

  继国岩胜在准备十月中旬的画展,而最让继国缘一觉得奇怪的一点是,这次画展,继国岩胜他只打算开一天。往常继国岩胜的画展都会开一个星期到一个月不等,但这次却只开一天,这就注定了将会有很多人在那一天去看画。

  缘一打理着他新买的黄色百合花束,窗台外的风干燥而清爽,卷着花香慢慢地飘远。明天就是十月十五日,岩胜的画展将会举办,他已经买好了票,打算去参观一下。

  真想知道兄长又画了什么新的画啊。

  继国缘一觉得,继国岩胜的画总能表达他内心深处最激烈、最炽热的感情,烧灼的怒火和极度的悲哀浸润在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里,他致力于创建自己的理想永夜国,作为月亮点亮整个夜晚。

  他想看见继国岩胜眼中的世界。

  夜晚的灯光昏黄,明亮的月光照耀着大地,温柔地落在他的侧脸上,缘一辗转在书架前,停留许久,最终还是将书柜最底层的箱子给抱了出来,他静静地看着这个保险箱,然后对着箱子发呆。

  自从发现了这个箱子以后,缘一就一直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很想知道这个箱子里装了些什么,他的直觉告诉他,继国岩胜想要他寻找的答案,或许就在这个箱子里面。

  但他不知道密码,他也不可能主动去问他的兄长——继国岩胜绝对不会把自己的隐私暴露在旁人的面前,更罔论是他的弱点。

  继国缘一还缺少一把关键的钥匙。

  他抱着箱子发了一会儿呆,就又把箱子给放了回去。房间里的空调正缓缓地制造着冷气,他在黑夜里沉默地睡去。

  意识朦朦胧胧,睡梦间,继国缘一突然想起一件事——说不定这一次继国岩胜这次展出的画的主色调会是黄色呢?他的猜测源自于他经常在岩胜的衣服上看到的颜料,那些岩胜可能不经意间沾上的颜料就是最好的佐证。

  他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连闹钟的声音都生生地忽略了——直到继国缘一睁开眼睛,他才发现已经中午十二点了。

  “糟糕了,怎么睡过头了......”缘一有些头疼,他加快速度洗漱吃饭,满心都是继国岩胜的画展,继国家主的葬礼已经过了一周,他也有足足一周没有见过继国岩胜了,今天的画展——想必继国岩胜应该会到场吧。

  他带着黑色的鸭舌帽,打了车前往画展现场,可当他好不容易捱过了塞车的路段,来到现场之后,他却发现,现场的场面有些混乱。

  在继国岩胜的画展的门口,许许多多的记者正扛着相机围在门口,有许许多多拿着票从会馆里走出的参观者脸上皆充满了疑惑的神情,他们有的人神情愤怒,有的人却又低着头,作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前方人群的声音很大,缘一刚靠近大门口,便听到旁边传来的记者采访的声音。

  “请问这位先生,您看完这次继国先生的画展之后有什么想法吗?”

  被采访的人一脸愤懑,他的声音很大,几乎响彻整个会馆:“我只是想看看这个继国岩胜到底何方神圣,家里这么有钱还来画画,现在看来,他也不过如此——开画展只放一张画,这能叫画展吗?呵呵,怕是拿得出手的作品没多少吧。”

  “你看不懂他的画,就说他没有作品?”旁边有喜欢岩胜的作品的人路过,听到了那个路人的话之后,两个人在门口大吵了起来。场面变得更加混乱,媒体也乐见这样的场面——现场越混乱,他们可以写的东西就越多。

  继国缘一暗自将鸭舌帽往下压,尽可能地遮住自己的脸——他可不想让别人误以为他就是兄长。

  他拿着事先早已拿到的票过了安检,步伐快速地走向了会馆的中央。

  刚刚他听到那个路人说,这次岩胜只准备了一张画。

  继国缘一知道,继国岩胜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他无论做什么事情之前都要先深思熟虑过,才会做出下一步的举措——所以说,兄长之所以只放了一张画,一定是有他的考虑的。

  那张画......到底画了什么?

  继国缘一看见了那幅画,那一幅画前驻足着很多很多的人,缘一慢慢地挤进人群中,极目眺望,却在看清画上的内容时彻底失声。

  继国缘一一直以来的猜想得到了验证。那的确是一张以黄色为主色调的画,但画上的内容却让他感到了深深的震撼,以至于他一瞬间内甚至忘记了怎么呼吸。

  在暗沉的月色下,褐黄色的大地被黑夜笼罩,画布的四周生长着无数枯黄的芦苇丛,高高的秸秆随着风微微地摇晃。在画面的正中间,缘一看见了一滩深红色——血液干涸焦黑的痕迹倾洒在暗黄的土地上,刺目而晃眼,最重要的是,那血迹斑驳的土壤上,掉落了两样东西。

  不——准确来说,只有一样。

  继国缘一的手慢慢地摸向了自己的脖颈,手指触摸到绳链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就像被提到了嗓子眼里,下一秒便会急不可耐地跳出来。他将拴着笛子的项链拽在了手心里,胸膛深处狂跳的心脏奏响了乐章。

  那是一支断成两半的笛子,木质的暗黄色纹路显现出经年累月的色泽,可笛身却染上了血迹。断掉的笛子静静的躺在血泊中,像是做着一场经年不醒的梦。

  画下面贴着的标牌上只写了两个字。

  《断笛》。

  脑海里仿佛有火车碾过的声音,铁轨和车轮摩擦碰撞时带动轰隆隆的响声,在继国缘一的脑海中倾数炸裂。为什么?他的兄长为什么会画出这样的一幅画?他抓着笛子的手心出了汗,那分明是一支完整的笛子,可他却觉得这支笛子的中间有一道从未缝合的裂口,将他的心脏撕成两半。

  场内的灯光白得刺眼,他站在人群中,视线逐渐开始模糊。

  缘一转过身,在场内搜索继国岩胜的踪影。他无法再看那一幅画,他抓着手心的笛子,想要尽可能地留住渐渐流失的温度。

  他很想问问他的兄长,问问岩胜为什么会画出这样的一幅画——那染了血的断笛深深地被刻进了他的脑海里,成为了无法抹掉的印记。

  他曾经做的短笛,我有好好的珍惜......我又怎么会舍得让它断裂成两半呢?

  他走出了人群,但是,岩胜没有出现在会馆,他没有出席这一次的画展——或许他早早就料到了继国缘一会来,所以他就没有出现。

  他知道继国岩胜大概率会在他的画室里画画,继国缘一很快就打上了车,直接前往他的画室。在路上,他打开了手机,网络上到处飘浮着零零散散的信息,虽然零碎,但于继国缘一而言,那些信息就像一张网,把继国岩胜密不透风地围在其中,让他动弹不得。

  继国岩胜,他的兄长,他的心中到底藏着什么?

  网上已经有评论家发表了言论:“继国岩胜的作品又出现了新的风格,这次的画展他只带来了一幅画,但是这幅画作中所蕴含的悲哀感情却突破了整个画面,它没有继承继国岩胜一如既往的大场面作画,而是一个非常小的场景,但细节刻画却非常的生动......这让我很好奇,继国岩胜这次风格转变的原因究竟是为什么?他又为什么要画出这幅《断笛》,他究竟想要表达些什么呢?”

  网络上还有一些辱骂继国岩胜的话,诸如“父亲还没过世多久就急着开画展真是不孝。”和“玩票富二代,江郎才尽了吧,滚回家去败光家业不好吗?”的恶毒话语到处都是,但继国岩胜从来不会花钱去清理这些言论,他如果想的话,只要动动手指,那些评论便会不翼而飞,可他没有,他向来光明正大,他只会用自己的努力和实力去证明自己,旁人的流言蜚语于他而言不过云烟。但就算他不怕被别人评价,继国缘一却很心疼。

  他越来越能感觉到继国岩胜的悲伤。

  缘一突然想起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鬼舞辻无惨,那个人喜欢继国岩胜的画,并且还出高价买下了他的《地狱变》。无惨曾经和他说,继国岩胜就像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孤独旅客,他开始还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后来他渐渐明白了,可继国岩胜的旅途却逐渐向着偏离他的地方而去。

  他的眼睛有点泛酸。

  等到他终于到达了岩胜的画室时,他站在门口,望着画室内那扇紧闭的门,继国缘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从来没进过继国岩胜的画室,可今天他一定要进去,他只是想问问......

  兄长,您的这幅画,到底是画给谁的呢?

  那幅画的背景在一片小小的芦苇丛中,黑夜笼罩了大地,鲜红的血液溅落在黄色的土地上,这分明就是......他的那副《红月夜》中曾经出现过的风景。

  他也有一支小小的笛子,继国岩胜亲手削给他的笛子,但这幅画中的断笛,显然不是属于他的那一支。

  继国缘一伸手,第一次推开了岩胜画室的门。

  刚进去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中便被一片鲜艳的柠檬黄色占领了——这是一间柠檬色的小屋,画室的天花板、墙壁、甚至连地板,这个小小的房间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漆着浅浅的柠檬黄,在宁静的秋日中散发着夏日的清香。下午的日光从巨大的落地窗外照入这间小屋,将整个明黄色的小屋映得透亮。

  继国缘一突然想起了一幅画——梵高的《黄房子》。梵高生前曾在郊区租下了一套明黄色的房子,他在给自己的弟弟的信中写过:只有在鲜艳的黄色房子中和清透的蓝色天空下,我才能真正地居住、呼吸、思考和作画。

  继国岩胜坐在明黄色房间的正中央,他的手中端着调色盘,没有理会推门进来的继国缘一,他手中的画笔正慢慢地描绘着什么,整个黄色的空间中只剩下了两个人的呼吸声,还有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继国缘一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着。

  继国岩胜美得像一幅画,他被拘束在黄色的画框中,浅黄色的世界中,他是最鲜艳的一抹红色。视线所及之处,所有的事物都是黄色的,只有他是最鲜活的、最亮眼的红色。

  他是黄色的世界中盛开的血色罂粟。

  他慢慢地走向了继国岩胜,他是真实的吗?他是真实存在的人吗?不是画中的妖精,也不是他的幻想吧?他加快了步伐,用最小最小的声音,轻轻地喊。

  “兄长。”

  继国岩胜的画笔一顿,扭过头看着他。他的血红色眼睛像是最剔透的红宝石,苍白的脸上渐渐显露出淡淡的泪痕,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珠泛着朦朦胧胧的水光——您在哭什么呢?您究竟在哭什么呢?

  他的声音像是夕阳余晖下的清风,凉凉的,甚至有些苦涩。

  “缘一。”他唤他的名字,“你怎么来了。”

  缘一蹲在了岩胜的身旁,将袖口伸到了岩胜的眼前,动作温柔地擦了擦已经没有泪水的眼角。

  岩胜很安静,他没有任何的动作,就像没有上发条的机械人偶一样安静。他的纤长发丝垂落在肩膀上,冷夜的月光流淌在他的眼中。

  继国缘一站了起来,他露出了许久都没有露出过的,了然的笑容。

  “兄长。”他说,“我已经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了。”

  他迎着岩胜的目光,声音很轻。

  “但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

  “你想问什么?”

  继国缘一的眼中落满了浅色的阳光,身体里充满了暖洋洋的味道,他握住了岩胜的手腕,问。

  “如果,于您而言,这个世界只剩下一天的话,您会选择留在哪一天呢?”

  岩胜看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已经看到了那个箱子。”岩胜笃信道,“但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一定会把那个答案告诉你呢?如果说,答案并非如你想的一样,而是其他的数字,你将会永远失去打开它的机会——因为我不会告诉你,我不会想要将我的故事倾诉给一个不懂我的人,即使……你是我的弟弟。’”

  “兄长,正因为我相信您,所以我才相信我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缘一拿出胸前的笛子项链,说:“兄长,我在意您,我也想了解您,我想要摧毁你心中那片痛苦的源泉,这个愿望并非来自于我泛滥而无趣的同情心,只是源自于我的本心。”

  “我想知道,您为什么会痛苦。我更想……”将你从深不见底的漆黑中拯救。

  可缘一话还没说完,岩胜就伸出了一只手指,指尖轻轻地点住了缘一的嘴唇。缘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了,他愣了一会儿,便看见岩胜的脸上泛起了浅浅的微笑。

  “那么,恭喜你,继国缘一。你猜对了。”他说,“关于你的问题,我想说,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天,我会宁愿......我从来没有和你分离过。”

  岩胜对着缘一的视线,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他的答案。

 

 

  

  继国缘一很快回到了家。天色已经很晚了,夕阳的余晖染上了天空,他的思绪随着夕阳到处飘落。

  他将书柜底下的黑色保险箱抱了出来,他已经知道那个答案了,但他不甘心,他想要更多,他想要知道更多更多有关继国岩胜的事情。

  他们的分别在二十年前,他一直记得,那也是一个深秋,深秋的风已经很冷很冷了,但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继国岩胜带给他的体温,不比太阳温暖,却一直温柔地抚摸着他。那是属于月光的温度。

  他对着六位数字的密码,慢慢地按下了他们分别那日的日期。

  咔哒——

  黑色的保险箱第一次打开在了继国缘一的面前。

  箱子很重,继国缘一打开箱子,发现这保险箱里一共装了十多本厚厚的笔记本,他将这些笔记本一本本拿出来,发现有不少笔记本的封皮已经变得陈旧,有些却仍然很新。

  这数十个笔记本,是继国岩胜这二十年写过的日记。

  他拿起了压箱底的,边边角角已经有点烂的第一本笔记本,慢慢地开始翻阅了起来。幼童稚嫩的、青涩的字迹被铅笔忠实地记录在了本子上。

  二十年前的兄长,用端端正正的字迹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他的名字——继国岩胜。

  “今天,母亲跟我说,我是兄长,所以我要照顾好缘一。因此我要从今天开始写日记,把自己做过的事情记录下来,以此来检查我到底有没有履行好兄长的职责。”

  缘一慢慢地翻看着岩胜的日记,那些青涩却充满童真的话语像一颗甜蜜的糖果。他的口中满是甜滋滋的味道,多么希望兄长一直这样快乐,多么希望他能一直露出笑容。我的兄长,继国岩胜,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兄长,请您不要再哭了。

  “今天缘一被父亲骂了,我冲上去拦住父亲,可是被父亲打了一下,有一点疼,但是我是缘一的哥哥,所以我一定要保护好缘一,我不能让父亲打他。”

  缘一记得这件事情,岩胜还是写得委婉了,他的确被父亲打了,但是那不是“有一点疼”,应该是很疼很疼。岩胜的脸颊在被父亲打过之后肿了好大一块,脸颊上的淤青让人看了就觉得心疼。但那时候的缘一还没有理解什么是“疼痛”的滋味,直到很后来,他想起这件事,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心痛。

  “今天父亲拿出了那把祖传的佩剑对着缘一,要不是母亲一直拦着父亲......我真怕缘一哪一天就会被父亲杀死,他是我的弟弟,他一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为什么父亲会那么讨厌缘一呢?”

  “母亲和缘一要离开了。我好不舍得他们啊,我给缘一削了一支小笛子,熬了好几天夜呢!希望缘一不要忘记我,等父亲不生缘一的气了之后,我要告诉父亲,缘一才不是什么诅咒,我一定要把缘一接回家里来,告诉他,缘一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

  继国缘一看着看着就笑了出来,可是泪水也涌上了眼眶。二十年,整整过了二十年,继国岩胜终于来找他了,这场重逢来得太迟太迟,但这份美好却仍然让他心旌摇荡。

  缘一想对岩胜说,你也是最好的兄长。

  一本日记很快就翻完了,缘一将这一本日记放回了黑色的保险箱中,又开始翻起了第二本日记。

  这本日记的风格渐渐地开始有些变化了,岩胜的话语似乎失去了许多的活力,变得有些沉默,有些失落。

  “缘一已经走了半年了。我请求父亲让我去看看他,父亲却打了我,他说我没有弟弟,那只是一个怪物。继国家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

  “可我不明白,他明明就是一个很好的小孩。父亲为什么会这么讨厌他?就因为缘一头上的斑纹吗?可是那片斑纹真的特别特别好看,就像太阳一样热烈。他那么特殊,为什么会是怪物呢?”

  “我不相信,我永远都不会相信传说中的诅咒。”

  兄长,我也不相信,我从来都不相信那种东西。

  他接着往下看,岩胜的话语渐渐变少了。一天或许只写一句,或者一周只写一小段。

  “我在路边看到了一支笛子,做得很好看,比我自己做得好看多了。下次见到缘一,我一定要买给他。”

  这样的简短日常持续了一段时间,突然,岩胜的日记的内容开始变化了。

  “父亲打了我,为什么?因为我不想去吗?”

  “我不想去,父亲,求求您,请不要让我离开。”

  “如果去那里,我会死的,我不想死掉,我想活下去。”

  一句句触目惊心的话语被记载在本子上,缘一完全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才能让年仅七岁的岩胜写出这样锥心刺骨的话语。

  中间似乎有了很长很长的一段空白,缘一能感受到二十年前的岩胜的无助和迷茫,他们的父亲要把岩胜送去哪里?为什么岩胜会这么抗拒,是不是因为这样,岩胜才会这么恨他?

  “我偷听到了,父亲和一个陌生人做了交易,他要把我送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恐怖,会死很多很多的小孩,我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

  岩胜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他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快速地书写着。

  “幸好缘一不在,如果缘一现在还在这的话,去的人肯定就是他了。”

  后面的字迹逐渐变得越来越凌乱。

  “我进去了。里面有好多我没见过的孩子,我们都差不多大。大家都或多或少带了点东西进来,但是那些东西都会被强行搜缴,如果被发现就会挨打……幸好我只带了本日记本,于是我把它藏在了通风管道里,总算是逃过一劫。”

“这个地方很像历史书里说的那种集中营,管理我们的先生很严格,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我只知道,父亲把我送过来的话,他能获得很大的一笔财富,如果我能活下来的话,那就是意外之喜,所以我一定要活下去。”

  缘一之前曾经看到过关于黑社会的报道,有些黑色链条喜欢拐带小孩去培养,他们会收集各种各样的小孩,以供上层社会玩乐。继国岩胜或许就是被挑中的其中之一——以继国家主势力又贪婪的性格,他可能真的会将还未长大的继国岩胜送过去换取足够的利益。

  他突然间就明白了继国岩胜画出《地狱变》的目的,那位良秀画师不正是继国家主的缩影吗?良秀为了地狱变的屏风抛弃了他唯一的女儿,而他们的父亲,他明明对继国岩胜寄予厚望,他希望继国岩胜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给他起名“岩胜”,希望他永远胜利,但他却在面对利益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利益,而抛弃了继国岩胜。

  艺术和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是共通的,良秀为了屏风看着女儿葬身火海,而父亲为了利益亲自将继国岩胜推向了黑暗。

  怪不得鬼舞辻无惨会说,继国岩胜活下来绝对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他明明那么小,就被迫在泥沼中摸爬滚打,以至于现在的他一直都被阴霾笼罩......

  继国岩胜的抑郁情绪绝对不是什么偶然,他生活在阴郁的天空下,终日看不见太阳,就像是行走在悬崖边上,每迈出一步都万般艰辛,只消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又死了人。”继国岩胜的笔触有些颤抖,极度的混乱迫使他写下这一段话,“我被父亲放弃了,是因为我做的不够好吗?”

  边角的书页沾上了点点血迹。

  他已经不知道岩胜是在什么时间写下的话了,他不知道岩胜在里面待了多久才出来。

  “他们想请我吃‘糖’,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绝不是糖,那只是能永久地摧毁我精神的毒药,我如果吃下去,我就完了……我绝对完了。可他们说想看看从小被娇生惯养大的小孩子痛苦的样子。我不要,我不想死......我是为了永远的胜利......才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不要就这样凄惨地死去......”

  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化作了一腔熊熊燃烧的火焰,点燃了继国岩胜整个人的灵魂。

  “住在我旁边的孩子死掉了,他喜欢画画,他和我说过好多好多画家,我记忆最深刻的人就是那个依靠着弟弟资助才得以继续作画的大画家梵高,如果现在的我也能获得真心之人的帮助就好了……我好想出去。”

“他和我说,如果他能出去,他一定要继续画画,他进来的时候也像我一样,偷偷藏了东西。他藏了一罐正红色颜料和一罐明黄色颜料,但直到他死了,他都没有用完那些颜料。”

  “要轮到我了,我得逃跑。”

  “他的颜料罐子上有很尖锐的拉环,我把它弄了下来,藏在了我的鞋底板里。”

  缘一慢慢地翻着这几页,岩胜的日记本中逐渐开始出现了一些颜料的痕迹,岩胜沾了一点点颜料,小心翼翼地在本子上作画。

  他画了一个太阳。

  “我喜欢上画画了,我想出去看看太阳。”

  红色的太阳放着黄色的光,就像婴幼儿第一次蹒跚学步一样,继国岩胜的手是颤抖的,他的圆是扁的,两种颜色乱七八糟地染成一团,但那灼热的颜色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那些简短的文字勾勒出了没有他的时候,继国岩胜的人生。一直活在恐惧下的童年,一直活在痛苦中的童年,唯有短暂的绘画时间,才能带给他快乐。

可快乐总是渺小易碎的,至少,对于继国岩胜来说,是这样。

  “……我杀了人,我把那个看守杀死了,我很想吐,但是如果我不杀他,我就会死,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不想死,我想出去看看太阳。”

  “他要请我吃‘糖’,但是我吃了就会死,他会杀死我,父亲也会杀死我。去哪都是死,不如逃出去,死在太阳底下,也总比生不如死地活在黑夜中好。”

  这本笔记本到这一页就写完了。缘一连忙将这一本给放了回去,开始翻看下一本。

  “我出来了,我踩着他们的尸体出来了。”

  “在最后那间小屋中,我爬上了天花板上的通风管道,逃过了他们的追查。”

  “我藏着的拉环最终还是杀了人,我杀了人,我或许是个恶魔吧,但我宁愿当恶魔,我也要回到继国家......我要让父亲看到,我活下来了。”

  “当我逃回了家,父亲虽然震惊于我能回来,但他居然开心地大笑了出声,说我不愧是他的儿子。我的心凉了一半,我在想,如果我真的死了,或许他也不会为我有一丝动容。”

  “我的父亲,我永远恨他,他对我施以爱,对我报以期望,却又将我推向深渊。他先将缘一推了出去,然后又将我推了出去。”

  那样浓烈的,绝望的恨意囊括在那具幼弱的身体中,支撑起继国岩胜匍匐前行。

  岩胜出来之后,他开始爱上了画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中,他压抑着自己,他只能画画,他的手里只有红色和黄色两种颜色,他日复一日地画着太阳,因为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要画什么东西。

  “兄长......”他喃喃道。

  岩胜的十多本笔记本,记录了他这二十年的生活,后来,他就很少提到缘一了,他的生活中充满了阴霾,他一直在和继国家主做斗争,也一直在坚持画画。

  “今天第一次在艺术画报上投稿了。”十九岁的岩胜写道,“希望能够成功。”

  “今天看了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地狱变》,我的父亲,与那良秀何其相似?他们一样都给予子女虚假的爱,可是在利益与诱惑的面前,他们却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我们——世界上究竟有谁期待我的存在吗?所有人都想让我死去,到底有谁会期待我的存在?究竟有谁能来告诉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生的?”

  缘一记得,岩胜曾经问过他: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诞生于这个世界上的,你能告诉我吗?缘一。

  他很想现在就冲到他的身边,用最大的声音告诉他:你是为了得到幸福而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我永远永远都会期待你的存在......我将永远永远——爱着你。

  我找到那个答案了,我爱你,我将永远爱着你。

  他终于懂得了什么是心动,继国岩胜是天边的淡黄色圆月,是红月夜下盛放的罂粟,他们是自母胎中便融为一体的双生子,是彼此最亲密的存在,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呼吸着他的呼吸,倾听着他的心跳声入眠。

  继国岩胜蜷缩在他的铬黄色小屋中,长长的黑发是最美的绸缎,脸上的血红斑纹是他的灵魂。继国岩胜的存在,理应是永不停歇的追逐、永不停歇的热爱,他热爱的画笔,他热爱的颜料,他热爱的一切,没有谁能够定义他,他应该为了他所热爱的一切活下去。

  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继国岩胜的日记本就像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在打开之前,缘一永远不会猜到下一页是什么惊喜。

  他抬头看了看钟,已经晚上九点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已经翻了很多本日记本了,二十年的岁月被浓缩成简短的字句被装在小小的黑色箱子中,继国缘一终于打开了他们,他用短短的几个小时看见了继国岩胜的二十年。

  他翻开了下一本日记本。

  此时的继国岩胜已经二十岁了,他的字迹变得工整,写得行云流水。他写道:“今天第一次去看了心理医生,他开了很多药给我,我很累,我真的很累。”

  “然后,我睡着了。然后我梦到了一个画面。”

  “我无法形容那个梦带给我的震撼感受,我看见一个身着赭红色长袍,手执长刀的武士,他背对着我,站在一片荒原上,抬头仰望着血红色的月亮。在那诡谲的红月下,伫立着一座高高的七重塔。”

  “我被震撼到无法呼吸,心头的悲哀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心脏上,我总觉得,我似乎曾经见过这个画面。”

  “当我醒来时,我已泪流满面。”

  岩胜用平淡的语言写下了他的梦境,缘一的手指轻轻地摸过他写的最后一句话。

  “于是......我把这个梦境中的场景画了下来。”缘一喃喃道。

  他知道这是哪一幅画了,这是岩胜的《红月夜》,那张让他一炮而红的画作。

  他慢慢地往下翻着,岩胜的话语似乎渐渐地变多了,然后,他又再次提到了那个梦境中出现的武士。

  “我再一次梦见了他......他站在一片紫藤花的树下,仍然背对着我,我留意到,他的耳朵上挂着一对很好看的花牌日轮耳坠,于是,我开口问他:你是谁?”

  缘一屏住了呼吸,他不由自主地摸上了自己的耳朵,那对岩胜送给他的日轮耳坠正挂在他的耳垂下。

  难道......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回过了头,我看见他额头上有一块状似火焰的斑纹,像太阳一样耀眼刺目。”

  “他长得和我一模一样。”他写道,“不,准确的说,他或许不是我,他或许更像我那从小就离开继国家的双生弟弟,继国缘一。”

  “我醒来之后,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弟弟,继国缘一,十几年没见,他还过得好吗?我背着父亲,暗中搜索了许许多多他的资料,发现他报考了东大的心理学系,并且成绩很优秀。”

  “我开始悄悄地关注我的弟弟,梦中见到那个武士的次数也不断增加。他们是一个人吗?难道说,继国缘一的前世是一个武士吗?那为什么我会梦到他呢?”

  继国岩胜的梦境像是一场长长的戏剧,越是神秘,他就越想继续看下去。梦中的武士,继国岩胜曾经梦到过他吗?他的上辈子曾经是个武士吗?

  “他所在的时代,大概是战国时代。那天,我又梦到了他,我看见他手起刀落,斩落了一个奇异生物的头颅——那出神入化的剑技,简直就像是神的恩赐。那鬼怪逐渐地化作灰烬,而我看见他转过了头,深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

  “那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话,我很紧张地回应他:我叫继国岩胜。”

  “那个武士露出了一丝释然的表情,他说,你和我死去的兄长长得一模一样。”

  “他果然是上辈子的继国缘一,只是,上辈子的我似乎已经死了。”

  “他有一双很神奇的眼睛,有一次,他问我,你的身体是不是不太好。我一直在接受治疗,每天都要吃很多很多的药,那些药物的副作用很大,我的心理压力也很大。我的父亲......我每天都在和他争夺权势,给他制造麻烦。我恨他。而且,很多人知道‘黑死牟’就是我之后,就开始大肆造谣我,那些压力一个连着一个,沉甸甸的,几乎快要拖垮我的身体。”

  “我说,我生病了。”

  “他不太会说话。月色下,他仰望着头顶的月光,静默片刻后,他对我说:祝你......早日康复。”

  怪不得,怪不得在他第一次送给兄长黄色百合花的时候,兄长会露出那种笑容。那份灿烂和真实究竟是为了那束黄色的百合,还是为了那句早日康复?

  继国岩胜的梦境究竟只是巧合,还是曾经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呢?他真的在和五百年前的继国缘一对话吗?

  “我没有和他解释,因为这样的病哪里是那么容易好的呢?我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我都觉得自己在向着漫无边际的黑夜坠落。”

  “他似乎很快就接受了‘我是另一个时空的、他的兄长’这件事情。”

  “但他的眼睛真的很漂亮,那是一双神明赐予的眼睛,犹如火红太阳般的耀眼,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情就会平静下来。”

  “真希望一辈子不要醒来。”

  继国岩胜毫不掩饰他对那个梦境中的武士的喜爱,继国缘一心中莫名有些酸涩。

  “我梦到他的频率并不高,而且,他那边的时间流速似乎要比我快一些。”二十三岁的继国岩胜写道,“初次见他的时候,他应该是二十五岁。可现在我的时间过去了三年,他却已经快四十岁了。”

  “他还是一个人独自在流浪。昨天,他看见我,对我说许久不见。我突然间很好奇,拉着他聊了许许多多他的事情。他的日常生活真的很匮乏,平时只会练练剑,种种花,他似乎没有什么别的爱好。我告诉他,我那个十几年没见过面的弟弟对心理学很感兴趣,他也笑了,他告诉我,他那个几十年未曾谋面的兄长喜欢剑术。”

  “我直到现在才知道,他的兄长,也就是过去的我,变成了鬼。”

  “为什么我会变成鬼?我问他,他却摸着自己额头上的斑纹,说,大概是因为这个罢。兄长的斑纹是后天开启的,但后天开启的斑纹会令人二十五岁便撒手人寰。所以兄长在二十四岁变成了鬼。”

  “小时候的我曾因这个诅咒被父亲厌恶,他说。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弟弟,他也被父亲所厌恶,所以离开了继国家。”

  “他和我说,他的兄长的斑纹有两处,一处和他一样在额头上,另一处却在脖颈上,一路蔓延上脸颊。”

  “所以,我去设计了图案,纹在了脸颊上。感觉有些疼,但是还好。”

  “父亲看见我的脸,气得不得了。于是,我很开心的告诉他,我说:现在,我也是被诅咒的怪物了。”

  夜色暗沉,继国缘一翻到了最后一本日记。

  “他的病情加速恶化,我的病情也在加速恶化。”

  “昨天,我再一次梦见了他,他已经很老很老了,苍白的头发和瘦削的身体都昭示着他的老去,他在我的梦境中陪伴着我度过了六年,而我却陪伴他走过了六十年。”

  “他告诉我,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我了。”

  “我很舍不得他,但是他却告诉我,去找你的弟弟吧,他应该很需要你。”

  “可是......我一直没有这个勇气。我害怕我真正的弟弟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更怕他早已经忘记了我,不需要我的存在。我一直在暗中关注他,他过得比我想象中的好很多,不用受到继国家的压迫,这就已经很好了。”

  “我的弟弟和我的太阳,无论是谁都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不想打破自己的幻想。”

  缘一翻页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原来如此,因为继国岩胜一直在犹豫,所以他才没有出现过。

  那个五百年前的继国缘一,是他的‘太阳’。

  那他呢?他又是什么?

  他很快地翻着接下来的页面,那个武士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境中了,继国岩胜在本子里记载的东西,无非是画了什么,有了什么新的灵感。

  直到翻到了倒数第二页,日记的内容终于有了变化。

  “父亲发现我在留意缘一的事情了,他似乎想要抢先下手。我和他斗了那么多年,他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或许他想让他二十年前亲手赶出家门的人回来,然后让我失去继承人的位置?”

  “但是......那是我的弟弟。那是继国缘一。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有种直觉,我梦中的那个继国缘一,和我的弟弟缘一,他们就是同一个人,是性格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我不会让父亲毁掉他。我的弟弟和我的太阳,他们都该是这世界上最闪耀的存在。所以,我要此世的继国缘一发光发热,做这世界上最明亮的太阳,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医生,他会帮助很多很多的人。”

  “我会......为他扫清一切障碍,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阻挡他,包括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绝不后悔,继国缘一一定会成为太阳。”

  这一本日记本,到此便结束了。继国岩胜二十年的故事戛然而止,继国缘一将最后一本日记本放回了保险箱内,他现在很不平静,他要去找继国岩胜,他一定要去找他的兄长。

  他想知道,如果他问继国岩胜,他梦境中的继国缘一和他,继国岩胜只能选择一个,那么他的兄长究竟会选择谁?

  “兄长......”他抬起头,看着窗外落下的月光,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

  

  

  

  

  深秋冷风隐匿于云层中,黑夜和月光依偎相连,路边的枯叶在一片寂静中缓慢摇曳着。

  岩胜端正地坐在桌子前,在日记本上写上最后一句话。他凝视着那些字句,然后他合上了日记本,将日记本放入了画室内的另一个房间。

  岩胜拿出钥匙,静默了片刻,还是将房门给锁上了。

  他继续端起了调色盘,但他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他只是遵循着肢体的习惯在画画。他的眼睛有些模糊,他的手腕有些无力,但他必须抓紧时间,因为......再不多画一些,他怕他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画画了。

  他想活着,他不想死去,但是他每一天每一夜都很痛苦。病痛折磨着他的身体,逐渐掏空他的灵魂。

  有谁能拯救他?有谁能带走他?

  他的画笔沾上了红色颜料,逐渐勾勒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红衣的武士戴着花牌耳饰,红色的双眼透过画布凝视着他。

  他画着画着,不知不觉就已泪流满面。

  

  

  继国缘一打了车,一路狂奔到画室。

  画室外的灯还开着,他站在一片月光下,安静地凝视着那被黑夜笼罩的黄色房间。

  缘一的手放在门把手上,但却迟迟没有打开门。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继国岩胜,他要怎么去爱他,这些事情没有人教他。岩胜是他的兄长,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人,但他却不想甘愿做他的“弟弟”,他也想成为他心中的太阳。无论是取代上一个,还是成为上一个,他都想陪伴在继国岩胜的身边。

  咔哒——

  门锁响动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夜晚中,继国岩胜手一抖,画板骤然从手中滑落,颜料盘中朱红和铬黄倾数被打翻在地,砸出大片大片污渍,犹如浆果掉到泥土中溅出的粘稠汁水,泛滥着夏季柔软而甜蜜的气息,然而鲜艳的颜色却相互争夺着存在感,刺目痕迹被倒刻入了他的眼中。

  “兄长......”

  继国缘一站在门口,低声呼唤他。他的声音很飘渺,融化在秋天的风中,像是穿越了五百年的时光。

  他的缪斯看着他,他的红色和黄色变成了具现化的形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他的太阳啊。

  “缘一......”

  继国缘一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看见继国岩胜的泪痕,他想,不要哭了,不要再哭了,我来了。

  他踩在一地洒翻的颜料上,红色和黄色混乱地融成一团,黄色的房间中染上了红色,就连月色也不再纯粹。

  “你找到了吗,你想要的答案?”岩胜站了起来,直视着他的双眼。

  “我找到了。”缘一的笑容很浅。“无论您认不认可,但是......兄长,您于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人。”

  继国岩胜只觉得自己身处于迷雾之中,身旁朦胧水汽流淌而过,浸湿了他的脸颊。那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眼睛,太阳般绯红的双眼深处氤氲浓烈的色彩。

  “兄长。”

  继国缘一伸出手,将他抱在了怀中。岩胜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两人的温度慢慢地交融在了一起,岩胜将手试探性地搭在了他的背后,他们有着相似的容貌、相似的身材,他们的一切都是那么一样,却又是那么不同。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漂浮在虚无的海面上,他说:“继国缘一,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

  “您给过我机会,但我不想要。”缘一说,“您觉得,我的生活应该远离您,我应该像所有人一样,过上家庭和睦、妻儿双全的生活,在事业上做出一番业绩,但是......我不甘心。”

  一地的颜料上,他抱着继国岩胜,血液似乎通过相拥的地方在彼此的身体中循环。

  “兄长,我能做您的太阳吗?我不想做您的弟弟,我想成为您的太阳。”

  继国岩胜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即使,我会害死你呢?继国缘一,如果我和你中间只能活一个,你还要选择和我在一起吗?”

  “可是,那个梦境中发生过的事情,就一定是真实的吗?”

  缘一将岩胜的顾虑彻底撕开,露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他拿着岩胜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耳坠,由继国岩胜亲手绘制的花牌耳坠仍然挂在他的耳朵上。

  “虽然......我不知道您究竟梦见了什么,但是,您现在确认了吗?我和您梦中的那个继国缘一,我们是同一个人吗?”缘一说,“在您将这耳坠给我的时候,您应该就已经认可了我,您若是爱他的话,那您爱的也是我。”

  “既然您爱着我,我也爱着您,那您为什么要将我推开?”

  岩胜张开唇,他颤抖着,却吐不出哪怕一个字眼。他抓住了缘一的衣领,暗红的眼中满是哀伤。

  “你不懂,继国缘一,你根本就不懂......”

  他停留在血红色的月下,在一片荒原中挣扎着,无边的绝望快要将他溺毙。他的双眼下是淡淡的乌青,来自地狱的手死死地抓住了缘一的衣领。

  “我是一个失败的人,所以,根本没有人......会期待我的存在。”

  爱我的,恨我的,他们全部都死去了;我爱的,我恨的,他们全部都没能如我所愿。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生的,我到底为什么会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岩胜渐渐地松开了他的衣领,笑容像是夏天的柠檬,酸中泛着苦涩,他说,“我只要你活着,继国缘一,只要你活着。”

  他永远不会忘记血月夜下的那支断笛,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您说错了,不是没有人期待您......明明我一直站在您的身后。”缘一感觉自己心头的怒火被点燃了,他抱着岩胜,但他总觉得岩胜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将他留下?

  “您一直都想保护我,但我也想成为能够保护您的人,我也想成为您的太阳,即使您的故事永远停留在黑夜,我也愿意陪伴你直到死去。”

  他看着继国岩胜的眼睛,问他。

  “您的心中,难道对我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吗?”

  继国岩胜发了狠似的亲吻他。

  他们在明黄色的小屋中掠夺彼此,谁都想要说服对方,谁都想要拥有对方,岩胜的长发顺着他的肩膀一路垂落到地上,漆黑的长发上沾满了颜料。继国缘一只觉得有温热的泪水流淌在他的脸上。

  一地散乱的画架中,画笔滚落在墙角,纯白的画布摊开铺在了地上,继国岩胜的双眸是夜间最明亮的红色圆月。灼热的呼吸束缚着双方,在那一刻,继国缘一仿佛重回了二十六年前,他好像突然知道了他们还未出生的时候的模样,他们就是像如今一样,在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中相互依偎。

  冰凉的地板上,只有他们是温热的,继国岩胜的呼吸是鲜活的,他就在他的眼前,他的眼角泛红,他的呼吸微颤,但在拥抱他的那一瞬间,缘一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笑容。

  泪水和笑容原来也可以共生。

  在满地荒凉中,在满地凋零的黄色枯叶和血色彼岸花中,他们沉醉在对彼此的爱中,灵魂早已血肉模糊。

  “我爱你。”他听到继国岩胜的呢喃,月光在他的耳边轻声细语道,“继国缘一,我爱你。”

  秋日的月光在他的眼睛中睡着了。

  继国岩胜睡得很沉,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睡过这么久了。自从梦中的继国缘一死去,他就再也没法睡很久了。

  他突然梦到了五百年前的继国缘一,红衣白发的老人站在七重塔下,对着他说:“你走吧,回去找你的继国缘一吧,他需要你。”

  “但是,如果我不在他的身边,他会过得更好。”继国岩胜说,“五百年前的我一直恨你......他不懂什么是爱,我也不敢说我懂了。但是,我只知道,我不能让悲剧再一次发生。”

  红衣的武士望着他,眼角滑落两行泪水。

  他突然从梦中醒了过来。

  他看向身侧,继国缘一安静地躺在他的身边,他的眉目很沉静,灼热如火的斑纹在他的脸颊上燃烧。他看着继国缘一,慢慢地低下头,亲吻了他的额头。

  “我的......太阳。”他说,“你理应行走在康庄大道上,做这世界最明亮的光。”

  “没有谁能够阻挡你,就连我也不行。”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日光,路旁的树叶在阳光下折射着黄色的光芒,多美的世界,多美的景色。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丝释然,秋日的一切在他的眼中沉睡了。

  可惜了,这个枯黄的世界,终究容纳不下继国岩胜这个人。

  他将一把钥匙放在了继国缘一的手心中,站起身,走到墙前,从墙上悬挂着的画框后摸出了一个小盒子。

  继国缘一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他睁开了眼睛,却看见岩胜从盒子中拿出了一把枪。

  “兄长!”

  缘一听到了自己的灵魂破碎的声音。

  继国岩胜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微笑。

  “谢谢你的黄色百合花,我很喜欢。”他将漆黑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心脏,“但是......对不起,我不能实现你对我的期愿了。”

  祝你早日康复。这是继国缘一对他最美好的祝愿,可是他终究没能如愿以偿。

  “你的笛子......不会再断第二次了。”

  他的手指轻轻叩动,震耳欲聋的响声瞬间将整个世界燃烧成灰烬。

  “谢谢你,继国缘一,谢谢你带给我的这场梦。”

  血花溅落的一瞬间,继国岩胜听到了世上的最后一声悲鸣。

  “兄长——”

  

  

  

  继国岩胜死去了。

  他在举办完画展的第二天,在自己的画室中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社会媒体大肆地报导这件事,无数人都为此震惊,并且不敢相信。有些媒体甚至扒出了继国岩胜的过往病史,并且添油加醋。但无可否认的是,继国岩胜的死亡,对整个油画界而言,是一场重大的损失。

  “继国岩胜曾经在采访中说过,他最喜欢的画家是梵高。”有知名油画大师发表了自己对岩胜去世的惋惜,“梵高曾经也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他最爱的兄弟提奥的怀中死去了。对于继国岩胜的死,我感到十分惋惜,那个能创作出《红月夜》的天才,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他的作品面世了。”

  而对于金融界而言,新任的继国家主在继任短短一个月时间内就自杀死去了,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笑话。但很快的,产屋敷家族很快就拿着继国岩胜给予的手信将继国家的势力收归到了门下,金融界的势力就此重组了。

  但这一切,都跟继国缘一没有关系了。

  岩胜的葬礼办得很简单,他没有什么朋友,亲人也只剩下了继国缘一一个人。深秋的风很冷,缘一站在岩胜的墓地前,枯黄的树叶落在他的脚边,他的手中捧着一束黄色的百合花,花瓣的颜色一如既往的鲜艳。

  世界是黄色的,但是继国岩胜的心脏是血红色的,当鲜血从他的心脏中涌出来的那一刻,枯黄的世界崩溃成满地的碎片。

继国缘一没能阻止他的死亡。

  他的心脏和红月夜下的笛子一样断成了两半。

  他将自己完好的笛子项链拿了出来,埋葬在继国岩胜的墓碑前。那是继国岩胜二十年前送给他的礼物,现在,他要把笛子归还给他,他的笛子虽然没有断,但是已经和断掉没有区别了。

  继国岩胜亲手斩断了他们的笛子。

  迎着阳光,继国缘一无声地流泪。

  他坐在他的墓前,直到夜色漆黑,他也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墓园里的灯光亮了起来,同月色一同照在了他的脸颊上。

  他没有留意周围的动静,直到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继国缘一。”

  他机械地转过头,看见了一个眼熟的男人。鬼舞辻无惨站在他的身后,他穿着白色的西装,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有什么事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漂浮在虚空中。

  “你现在的模样很像一只丧家犬,你以为黑死牟会想看到你这幅模样吗?”鬼舞辻无惨唾弃道,“给我起来。”

  他跟着无惨上了车,看着无惨一路开车开到了继国岩胜所在的画室。那是他死去的地方,也是继国缘一再也不敢踏足的地方。

  鬼舞辻无惨推开画室的门,那时候岩胜留下的颜料痕迹和血迹被全部清理干净了,黄色的房间中空空如也,透露出一股死寂的气息。

  “继国缘一。”鬼舞辻无惨看着他,说,“继国岩胜在生前跟我做了一个交易,你要不要听?”

  他总算回了些魂,他说:“什么?”

  “如你所见,现在继国家财阀的真正当权者是产屋敷家族。”无惨说,“而我的本姓便是产屋敷。”

  “继国岩胜,他知道我买了他的《地狱变》,所以他找到了我,和我做了一个交易。”他慢慢地回忆着,说,“他说,他愿意将他手中所有的权力交给我,但我必须要答应他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我必须给他的弟弟,也就是你,继国缘一,留下足够你一辈子生活无忧的财产,并且保障你的安全。”鬼舞辻无惨说,“这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情,所以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只需做这么简单的事情换取继国家的财富,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缘一安静地听着,没有发表任何的言论。

  鬼舞辻无惨顿了顿,接着说:“第二件事情,其实本不应该是我该做的事情,而应该是你自己发现的事情,但是继国岩胜怕你这辈子都发现不了,所以他叫我问你一个问题。”

  “继国缘一,他最后给你的那把钥匙,你有用它来打开过那扇门吗?”

  无惨指向了画室内的那扇一直锁着的门。

  继国缘一这才突然想起来,继国岩胜死去的那一天,他在他的手心里塞了一把钥匙。

  缘一将那把钥匙从脖子上取了下来——他像挂着笛子一样,一直把岩胜给他的钥匙挂在脖子上。

  他抓着钥匙,慢慢地走向了那扇他从来没有打开过的门。他的步伐很犹豫,他害怕打开门之后,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钥匙在锁孔中转动,厚重的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他似乎闻到了柠檬的清香。

  鬼舞辻无惨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

  “继国缘一,你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他留下的世界。”

  缘一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冲进了那遍布柠檬色的房间,房间里摆着各色各样的画,那些诡谲又绮丽的色彩在画布上张扬地铺张开,浓墨重彩地生根发芽,长出尖锐的荆棘刺,死死地缠绕着继国缘一的心。

  每一幅画都是缘一最最熟悉的风格,可这些画作却又超脱了作者过往的安静、沉默。他们大胆、鲜活,绽放着生命的光彩。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每一幅画上,都有他。笑着的,哭着的,看着远方的,走着路的……他被许许多多的‘继国缘一’包围了起来,所有的缘一都在向他挥手。

  这是继国岩胜眼中的他。

  他看向挂在墙上最大的一幅画。画中的主人公有着和他如出一辙的脸庞,他的手中捧着一轮月亮,鲜血的赤红和明艳的铬黄交错相依。

  太阳和月亮相互依偎,可是他永远失去了他的月亮。

  他的月亮枯萎了,他的月亮变成了一片枯黄色。

  继国缘一远远地望着那幅画,只感到心脏窒息的疼痛。

  “这是继国岩胜在人生中最后一段时间留下的作品。”鬼舞辻无惨的眼神中带着叹惋,“他画的全部都是你,继国缘一。”

  “于他而言,你就是他的世界。”

  继国缘一流着泪,慢慢地走到了那副画前,他看清了继国岩胜在那副画下留下的标牌,上面写着这幅画的名字。

  《太阳与月亮》。

  可是,失去了月亮的太阳,就只剩下孤独的躯壳了。

  鬼舞辻无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出了这个房间,明黄色的小屋中,只剩下了继国缘一一个人。月光落进房间里,驱散了一地的阴霾。他看到了岩胜放在桌子上的笔记本,那个笔记本的样式他很熟悉,是继国岩胜写日记时会用的本子。

  那是他的最后一本日记本。

  缘一翻开了他的日记本,慢慢地看了起来。

  “今天,我第一次去找了继国缘一,我的弟弟。他很善良,也很敏锐,但他的耳朵上没有像那个人一样的耳坠,所以我回来之后画了一个。等以后有机会的话再送给他吧。”

  “他们果然是同一个人,我的弟弟,他让我住进了他的家,他给我了一个真正的家。我感到无比的幸福,我也是被爱着的存在。”

  “我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这种感受,我无法离开他。”

  继国缘一读着他的字句,一字一字,像是要将它们深深地刻入自己的眼球内部,刺入骨髓,深入心脏,让那些文字与自己的灵魂永远交缠相依。

  “我明白了,我爱他,就算他是我的弟弟,我也爱他。”

  他平淡的语言中包裹着无穷的能量,牵系着继国缘一的心脏不停歇地跳动着。

  “今天,我梦见了他,五百年前的他。”岩胜写道,“我几乎要疯掉了。”

  “那是我第一次梦见除了他以外的,那个时代的人。以往,他能听到我与他的聊天,可刚刚,无论我怎么呼唤他,他都听不到我的声音。”

  “他出现在了我第一次梦见他时的红月夜下,他举着刀,面对着一个六目的恶鬼,眼中流出泪水。他说:多么可悲啊,兄长。”

  “原来五百年前的我是一个六只眼睛的恶鬼。我是那么丑陋,以至于我甚至无法面对那样的自己。我会变成这样吗?我会和我的缘一刀剑相向吗?”

  “他一刀就划破了六目恶鬼的喉咙,我看着他的喉咙不断地喷出血迹,月色下的刀光与血光相互交融,美得惊心动魄。”

  “当我以为他即将要斩落恶鬼的头颅之时,他却立定在原地,死去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陪伴了我六年的你居然死去了。我看见恶鬼露出了愤怒、屈辱的神情,他恨你,他很明显恨着你。于是,他砍断了你的躯体,我看见那根笛子被分成两段,沾上了你的血迹,跌落在了地上。”

  “在那一刻,我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悲鸣。”

  “他跪坐在你的尸体旁边,抓着断成两半的笛子痛哭,我站在他的身边,明明知道他听不到我的声音,但我还是问他,我说,何必呢?你明明就爱他,为什么你没有发现呢?”

  “我和我的缘一,也会变成这样的结局吗?”

  原来如此,所以那一天,继国岩胜才会哭着醒过来,所以继国岩胜才会无所顾忌地走上绝路。

  “我爱他,我不会像五百年前的我一样醒悟得那么晚,等到失去才后悔莫及。”

  “继国缘一,我的太阳,如果我和你中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那我宁愿先去死。”

  缘一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的笔记很颤抖,但他仍坚定的写下了最后一段话。

  “继国缘一,或许你会看到这一段文字,谢谢你的花,或许我无法完成你的愿望了。”

  “痛苦淹没了我,我向永无宁日的黑夜坠落。但请你不要怨恨我的选择,在我看来,与其庸庸碌碌地活在这只会给我带来痛苦的世界中,不如将我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缘一,你是我的梦想,你是我渴望的人,我从来不愿和你讲述的这些话,但是在今天,在我生命仅有的这最后一刻幸福中,我想要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我爱你,我永远地爱着你。我的半身,我的梦想,我全部的希望和执着。缘一,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的月亮,向着永久的缄默坠落了。

 

  “今天我们要讲述的是六十年前知名画家继国岩胜的故事。继国岩胜,享年二十六岁,他擅长将日本浮世绘风格与西方油画相结合,他的风格很特殊,擅长描绘宏大的场景,是二十一世纪早期最出名的画家之一。”

  “他的家庭环境很特殊,他出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但父母离异,他与父亲的关系极差,这一点我们可以在他的作品《地狱变》中看出来,他将他父亲的脸复刻在了良秀的脸上。但众说纷纭,人们至今都没能理解他如此作画的意图,但显然,他很厌恶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或许就是导致他患上抑郁症的导火索。”

  “他的代表作是《红月夜》和《断笛》,这两幅画现存于博物馆内,有学者研究指出,《断笛》所描绘的背景应该与《红月夜》是同一场面,但至今为止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两幅画想表达什么,但肯定的是,我们能从中看出继国岩胜那沉重的悲伤。”

  “近日,博物馆收到了好心人匿名捐赠的画作——《太阳和月亮》,据说,这幅画是继国岩胜生前最后的一幅完成品。这张画上的人物和年轻时的继国岩胜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据知情者透露,画上的人并不是继国岩胜,而是继国岩胜的双胞胎弟弟......”

  六十年后的秋日,金黄的阳光照在满地的枯叶丛间,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黄色。继国缘一抱着黄色的百合花束,再一次来到了继国岩胜的墓前。继国岩胜已经在地底下睡了六十年,他的愿望实现了,他已经成为了举世闻名的大艺术家,无数人热爱他的画作,追捧他的作品,他的存在再也不是不被人期待的了。

  缘一坐在了他的墓前,将花放下,他的声音变得苍老,苍白的头发上掉下枯黄色的落叶。

  就像六十年来他一直做过的一样,他坐在继国岩胜的墓旁,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起了话。

  “我最近……总隐隐约约的有些预感,兄长,或许我也大限将至了。”

  他向来觉得自己不会讲话,即使是过了六十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也一样。他沉默了一会,说:“我不知道此世有没有天堂与地狱,但我仍然想找到您……兄长,若您在天有灵,就请睁开眼睛看看,这世界上有很多人爱着您,您的画作被放入了博物馆,所以,您从来都不是不被人看重的存在。而且,您希望我能够一直活下去,我已经尽力了,我努力地学习,我想造福很多人,我也为很多人做过治疗……当他们痊愈的那一刻,我便会想起您,只是可惜,我没有机会对您说出那一句话。”

  “兄长,我完成了您的愿望,我很努力地活了下来,只是,没有你的世界,我却感到十分地难过。”

  “如果此世真的有天堂和地狱,我想要找到您,我想对您说出这六十年来我一直不曾说出的话。”

  继国缘一抬头望向天空,声音低不可闻。

  “兄长,祝您......早日康复。”

  他望着满地的枯黄,慢慢地陷入了沉眠。

  

  End




嗨朋友或许你知道枯黄有后续吗(因为很多人不知道的样子所以贴个链接)
赭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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